伏禄山的瓢泼大雨下得没停,那些桃树枝上饱满的花苞被雨打的颤颤悠悠,总感觉好像下一刻,他们就要离了那枝头一样。
辛铭和林尚宁一同站在梵芩屋外的廊下,瞧着外面的大雨,眼中始终有不安。
“你跟着殿下久,可认识那个香囊?”林尚宁思索良久,这一切的缘由都是那个香囊,可他也并未见过。
“不识,”辛铭摇摇头:“等主子伤处理好了再问问琅月”。
林尚宁点点头,两人又恢复了安静。
半个时辰后,两人身后的门打开了,琅星带着红肿的眼,端着一大盆被血染红的水看也不看两人就走远了,两人看了这一幕后对视了一眼,眼中不安稍稍散去。
紧接着琅月也来到了门口,神情一点也没放松下来,两人的心又提了起来。
“主子如何?”辛铭抢先开了口。
林尚宁微微张开还未来得及发声的嘴默默的闭了起来。
“伤处理好了,但还是未醒,等迟苏过来看看,”琅月回着两人的话,眼神往药房那边瞧去。
这一瞧正好,迟苏护着一盏热气腾腾的药出现在了几人视线里。
“快快快,”迟苏脚下生风,护着药来到了几人面前将药递给了琅月:“快给她喝了,过一会儿就没这药效了”。
琅月接了过来就进了里面,几人亦步亦趋都跟了上去,琅星这会儿也回来了,那眼睛还是红肿着,跟一只兔子一样。
床榻上的梵芩面色依旧惨白,但因为伤口用了药,比刚开始要好了许多,唇上也有了一丝的血色。
琅星琅月小心翼翼的喂完了那盏药后又仔细将梵芩扶着躺下了,直到盖好了被子,迟苏才上前到了榻边轻轻拿起梵芩的手把脉。
屋内几人都凝着息屏着气,静待迟苏说出结果。
片刻之后迟苏放下了梵芩的手,剑眉微蹙,面露疑惑,轻声嘀咕:“不应该啊……”
“怎么样了?”辛铭心中那不安又上涨了起来,其余三人也盯着迟苏不放。
“从脉象上看是无事了,但为何不醒呢?”迟苏手搭着床沿轻轻敲动,嘀嘀咕咕的像是在问自己。
屋内几人听见“无事”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听见后面那句又是将那口气吸了回来。
“再等等吧,让药再发挥发挥,”迟苏摇着头从榻上起身,将那空了的药盏端起来就出了屋子又往药房去了,琅星也跟着一起去给迟苏打下手了。
“琅月,有样东西需你认一认,”辛铭心中惦记梵芩受伤的主要原因,从怀中拿出了那个有些藏青香囊递到了琅月跟前。
琅月伸手接过来瞧了片刻,又仔细的看了那处绣了兰花的地方,抬头审慎异常的开口:“你从何得来?”
这就是认识了!辛铭将之前从发现香囊之时到梵芩中箭之后的经过都仔细的说了,琅月神色也变得不安了起来。
“这香囊,是景王殿下的”。
此话一出,辛铭和林尚宁对视了一眼,才复又确认道:“果真?”
“不会错,”琅月抚着那处绣的歪歪扭扭但能依稀认出来的兰花,向几人解释:“这是主子七岁时亲手绣了给景王殿下做生辰礼的,主子嫌自己绣的不好看,就偷偷给的景王殿下,还不许他给别人看,所以这枚香囊只有我们三人知晓,景王殿下也是一直贴身收着,出征前一夜他还拿给主子瞧了,听你们这么说,景王殿下极有可能是真被南旻带走了”。
“单凭此不能判定吧?”林尚宁提出了质疑,绣花也是可以模仿出来的,又怎知是不是有人看过仿制了一个?说不定也有可能是被偷了出来呢?
琅月摇摇头:“我也不能确定,等等消息吧,若是真的,京都会递信来”。
一是京中的信,二是还要向南旻岐星楼去信调查,但林尚宁在此,梵芩没对他言明她与岐星楼的关系,所以不能明说,辛铭却是了解,看着琅月点了点头后跟林尚宁出了屋子去传信去了。
琅月看着香囊又了一眼床榻上的梵芩,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而到了药房内的迟苏和琅星,迟苏一人忙上忙下的又是抓药又是起火又是拿药罐的,琅星却是啥忙也没帮,靠在门边抹着眼泪,竟还越哭越起劲,越哭声越大,到最后竟还是不顾姑娘家形象嚎啕大哭了。
迟苏小心的顾着药罐下的火,一边拿着自己离不了身的折扇小心翼翼的扇着,一边撑着下巴时不时的瞟一眼哭的梨花带雨的琅星,本想等她慢慢停下来,哪知她越哭越来劲,隐隐有种停不下来的架势了,只好无奈开口:“别哭了,你主子命可大得很,死不了的”。
“呸!”琅星闻言带着哭腔朝迟苏喊:“不许提那个字!”
“好好好,”迟苏耐心至极的哄着面前快把自己耳朵哭聋了的祖宗:“你要想她快点好,就来帮我看着药罐。”
琅星拿袖子抹了脸上泪水,抽抽泣泣的到了药罐面前蹲下,用红的跟兔子一样的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迟苏:“你......能不能借我只袖子?”
“给给给,”迟苏竟也没拒绝,将撑着自己下巴的手递了过去。
琅星一把拽过,把那袖袍扯了扯,随后,放到了自己的鼻子底下蹭了蹭,迟苏瞪大了眼睛一脸不敢置信:“你你你!你不能用自己的吗!”
“会脏了衣服,”琅星说完将迟苏的手甩开,又抢过了他手里的折扇开始扇着火,一点不觉得理亏。
一向把理说的比天高的迟苏,无言了,默默看向了门外的倾盆大雨。
岑昱的屋内,煦衍又用术法感知了一遍岑昱的状况,片刻后收了手握成了拳,又像是突然泄了气一样松开,起身走到了那处窗边,看到了窗外桃树枝上,那朵只余一片花瓣还在承受着风雨的桃花。
在这厢的煦衍和那厢的琅月都没注意的时候,同在床榻上的岑昱和梵芩两人,同时蹙了一下眉,之后又悄无声息。
岑昱睁开了双眼,入眼的却不是伏禄山下军营的屋子,而是天地初开有了万物时的样子。
他的眼前,是一棵参天墨树,虽是树,但却不像其他树那般叶茂,这棵树,枝繁却一叶不生,通体沉黑入墨,周身黑墨气息萦绕之间,又有月蓝光晕在其中穿梭。
这是岑昱的本体。
其他处的树,都偶有鸟儿落在其枝丫上,唯独他身上,没有一只敢靠近,岑昱静静的看着,周身寂寥如同眼前的他自己。
也不知过了多久,其他处的树生了又败败了又生,唯独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突然,远处传来两声似凤的啼鸣,岑昱缓缓转头向声源处看去,却不是凤,而是两只重明鸟,一只通体淡金光华绮丽,另一只却是通体雪白不带一丝多余的杂质,冰蓝色的目中凌凌傲气。
岑昱看着那只雪白的重明的眼睛,心中浮起一人朦胧身影。
那两只重明在天地间盘旋许久,似是在找落脚的地方,那只淡金重明落在了随意落在了一处枝丫之上,另一只看着却是不肯下落,岑昱从她的眼中,好似看出了不屑。
她又转悠了许久,来到了岑昱眼前,她绕着岑昱......不,应该是绕着那棵墨树又转了一圈,终是施施然的落在了一处枝丫上,在她的眼中,岑昱好似又看到了勉为其难。
她是这许久以来第一只落于这棵树上的,也是唯一一只,除了她,哪怕是连跟她一起的重明,都仅仅只是在树下远远看着她。
又不知过了多久,岑昱仿佛能看出她的所有喜怒哀乐,她高兴时会放声啼鸣响彻九天,她生气时会啄自己,她难过时会双翅垂落,像是斜倚在自己身上......
突然自墨树的底下有暗红藤蔓缓缓靠近,继而逐渐攀上了墨树,开始靠近像是在闭目养神的她,岑昱心里一阵嫌恶袭来,只见眼前的墨树,也开始抖动枝丫,似是想要惊醒她,可她像是熟睡了一般不曾动静,那藤蔓的主枝已经触到了她的羽毛。
岑昱心中怒火腾起,背着的双手紧握成拳,想要去把那藤蔓给震碎下来,却发现自己丝毫动弹不了,而那墨树,也开始剧烈颤动,周身黑墨气息愈来愈多,都快掩盖住了那月蓝的光。
渐渐黑气弥漫,这一片天,都黑气笼罩,狂风骤起,墨树自内里猛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月蓝色光将黑气完全压过。
良久,月蓝色的光开始慢慢散去,隐隐约约露出了她雪白的羽毛,直至墨树回府成了原本的样子,她似是一点没感知到刚刚发生的事,依旧闭着目,而那胆大妄为的藤蔓,已经是树下的一堆断枝了,这些断枝有灵性一样又自己合到了一起,待最后一节断枝合上,这藤蔓逃也似的离了墨树极远。
岑昱看着树上静谧的她,怒气徐徐平息了下来,心中的那抹身影又清晰了一些。
时间缓缓流淌,沧海桑田万千变化,唯独不变的是这棵墨树和那只雪白重明的朝夕相处,但这时,她飞了下来与树下这只淡金重明相对而立,随即两两高啼,环绕着飞上了九天,再不见踪影。
岑昱心中顿时空落落一片,神色迷茫看向天地,无她,入目皆无她。
眼前的墨树自她走后,黑气又弥漫而来笼罩全身,不知又历经了几何,墨树周身随着黑气一点一点散去,月蓝色的光取而代之,待光完全隐没,墨树不见踪影,那处,立了一人一剑。
蓦地那人睁开了双眼与岑昱相对而视,那,就是岑昱。
极远处传来一声啼鸣,岑昱眼前景象陡然一转,眼前仙气缭绕白茫茫一片,那熟悉的啼鸣之声愈发近在耳边,岑昱目光四下寻她,却不见她踪迹。
岑昱试着向前踏了一步,竟然可以动了!有了这一步,岑昱开始向着啼鸣之声寻去,越往前走越看的清楚,岑昱已经看到了那两只重明的轮廓,不禁加快了脚步,直至冲破所有阻拦视线的缭绕仙气。
眼前,是不停环绕对方向上空飞的两只重明,耳边啼鸣一声高过一声,随着他们直冲云霄,在岑昱又快要看不见他们时,只见他们带着淡金与淡红的光破着白茫急冲而下,可就在快要落地之时,那雪白重明身上的淡红色光像是被身旁重明急速的吸纳着,金红光环交错围绕着他们落了地。
待光在岑昱眼前消散,重明不在,只有两人两剑,岑昱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在此地。
这两人,是梵芩和惜合,这两剑,是穹苍和冕瑛。
岑昱眼前的白茫又开始聚齐,直到什么也看不见,双眼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白纱,随后连白都开始消退,像是又被蒙上了一层黑纱。
“阿芩”。
“岑昱”。
两间屋内的岑昱和梵芩同时睁开了眼睛,口中呼唤的,是对方的名字。
琅月听到自己主子的声音,快步走到了床榻边,定眼一瞧可不是醒了!
“主子,”琅月喜极而泣,擒着眼泪伏在床沿眨也不眨的看着梵芩:“你可醒了......”
梵芩瞧着床帐上那条穗子许久,素手微动,就想撑着坐起来,却发现浑身都使不上力,因为这一动,还扯到了伤口,不由长“嘶”了一声,琅月急急阻止:“主子不可,伤还没好呢!”
梵芩这才没乱动,似是才想起来自己还受着伤,转过头看着屋内燃着的烛火道:“什么时辰了?”声音还带着伤重的虚弱。
“亥时刚过,”琅月隐回了泪水,起身走到了桌前倒了水又回到榻边,一边扶起了梵芩,一边开口问道:“主子刚刚唤了军师的名?”
梵芩就着琅月的手喝了一口温水,听着琅月的话也是一阵疑惑:“我唤了岑昱?”
“婢子没听错的话应该是。”
琅月又喂了几口,才缓缓将梵芩放下,将杯子放到了一旁的小几上后替梵芩仔细的理着被子。
“我好似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梵芩又瞧着那条穗子,努力回想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可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就不想了,主子现在好好休息尽快养好伤才是主要,”琅月又拿起梵芩的手把了次脉,发现脉象平稳之后肚子里那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窗外的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