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缇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屋里,村里的人礼貌地关上了两扇门后,用了绳子将屋外的王行二人捆住丢到了村南边的大榕树下。小厮被觉得被捆没什么,只是替自家主子不平,堂堂当今七皇子,怎么能被这些乡野之人如此对待,王行摇了摇头,他只能噤声作罢。
云缇会屋内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侧躺在床榻上,顺着床沿遥遥望着天边皎皎一轮月,刚才那么多人都是穿戴不整齐就跑了出来,明显是梦中被吵醒,可看清楚了是她后,都本能地将她护住,耳畔回响起几十年前一个村妇临别时对自己说的话:“姥姥大恩,伴我们一生,走之前也想对姥姥说些心里话。如果姥姥有一日知道了自己存在的意义,或者遇到了放在心里惦念的人,请一定要追寻自己的心,乌云村里的人能种田织布讨生活,不是需要姥姥费心庇佑的孩子们了。”
在云缇眼中,无论老幼,他们都是些再普通不过的凡人,脆弱不堪一击,但他们的话常常让自己觉得,仿佛自己才是被庇佑的那个。云缇不懂人情世故,也没有亲朋好友,没有经历过生老病死,无所畏惧,独立于世间。
云缇那晚上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她身处于天界,没有日出日落,终年霞光万丈,祥云缭绕,她静静地躺在一棵大榕树下,望着头顶满树郁郁葱葱,枝桠上缀满了红色丝线,丝线的底部悬坠着一颗颗晶亮透明的珍珠。
“老头老头,这些珠子是什么呀?”年幼还不能化作人形的云缇问着月老。
榕树下有一石桌,月老坐在石桌后面提笔写着什么,月老其实是俊美的年轻男子,每日穿着水红色长衫,艳而不妖。只是云缇自小由他抚养长大,视他若亲父,而月老不喜欢她叫他作阿爹,说是乱了他的好姻缘,所以云缇只能老头老头的喊着他。
月老听到她稚嫩的声音响起,抬起了头,回答说:“这不是普通的珍珠,这是由每个灵魂七情里的‘爱、憎、欲’凝练而成。而剩下的‘喜、怒、忧、惧’凝成的珠子是由掌管凡人命运的司命珍藏。”
年长些后,云缇的任务就是像人间的信鸽一样,每日叼着个仙藤花篮,帮月老和司命传这些珠子,等两颗透明的珠子合二为一时,珠体变得纯白丰润。月老会根据司命写的命簿,给凡人牵线系好结,通过那颗大榕树的树洞送到地界孟婆那里,将这些珠子塞入空荡荡的灵魂,送入转世道。
云缇又歪着个脑袋问月老“凡人的命数和姻缘是这样注定的,那神仙和妖魔鬼怪的呢?”
月老笑了一笑,抬手指了指天。
“这世间有两块三生石。阴间生灵的情缘都在三途河畔的那颗上写着。而神仙的姻缘是要古神女娲娘娘定的,女娲娘娘有第二颗三生石,有缘分的神仙名字都会写在一起。”
云缇又问:“那没有缘分却相爱的神仙呢?”
月老迟疑了一下,回答道:“这样的神仙……大概不存在的吧,如果真的有,可能要共同经历个大劫,说不定能打动女娲娘娘的心。”
云缇应付地点了点头,腹诽道:月老这老头每天都那么忙,忙着管理那么多凡人的姻缘,自己肯定没有经历过。
月老像是有读心术一般看透了她的小心思:
“你不过是只百岁的幼鸟,连人形都化不了,你懂什么。”
云缇吐了吐舌头,飞回自己的屋子。
……
“诶呀好痛!”
云缇睁开眼时人已经跌到了地上,她吃痛地揉了揉自己的膝盖,等眼泪灌了回去,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颈间那从未离身的吊坠。云缇从殒仙井摔下来后,脖子上就出现了这个吊坠,虽然她忘记了很多事情,甚至不记得这个吊坠的来历,但是她隐隐约约感觉是个很重要的人所赠。每次不安或者悲伤的时候,只要摸一摸这个雨滴状的吊坠,就会很安心。
可是这次……
“吊坠不见了……”云缇喃喃自语,她翻找着床榻间无果,没穿戴整齐就跑到书房内翻箱倒柜地找着,吊坠不见了,感觉心上缺了一块,人像秋日蔫了的花,耷拉着脑袋。
“姥姥您这叫还崴着呢,怎么就出来了。”
送饭的夫人放下了手里的稀粥,知道原因后帮着她寻找着,还是没找到。
云缇自知有几分马虎,但一直没找到便有鬼了。村里的人秉性纯良自是不会偷拿,若真有便是那外来人动了手脚。
云缇也不伪装样貌,径直跑到那棵大榕树下,高达的榕树替二人挡住了大部分光,那两小子虽然被绑着,靠着树还是睡的很香,云缇也不知道他们是真的没心没肺,还是太累了,妖怪姥姥的传说闹得那么凶,也不怕她活生生吞了他俩。
“寻找吊坠要紧。”云缇上手解开了束缚着他二人双手的绳子,去翻找他袖间、衣衫中一切能藏东西的地方,她动作不小,拉扯一下王行醒了。王行神识还未清醒,便本能地抓住她的手,等清醒了后,一脸错愕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云缇未施粉黛,简单的挽了发,可能是着急一路小跑鬓边碎发有点乱,她眼眶有些许红,不知是哭过所致,还是太过着急才红了眼。
“你你你……抢钱?土匪?”王行知她没有取自己性命的意思,便笑着用脑袋指了指小厮,示意她钱在那里。
云缇没好气地给了他一个白眼,一把挣脱出来。
“你不抢钱,莫非你……”云缇正要感叹他明白找吊坠的意图,谁知道他脱口而出一句:
“劫色啊!”
云缇眉头微微蹙起,小厮惊掉了下巴。
王行双手因为一晚上束缚麻了好一会,恢复知觉后,凭借他男子的力量,一把拉过云缇双手,限制了她的行动。云缇也没想到他有如此动作,人被带过去的一瞬,双眸微微扩张。
“姥姥您听在下说,虽然您有着花容月貌倾国之姿,与在下呢也颇为相配,但是现在不行,在下有更要紧的事情,更何况此事哪有女子主动的。”
王行抬起头,十分认真地对视着她那双眼睛,云缇朱唇微颤。只不过,云缇那是被气的微颤,眼前男子虽然长相上佳,可这脑子可能不太好使,也不知是不是昨天被村里人捆的时候把脑袋也给夹了。
“老身的坠子呢。”云缇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他,夺回主动权以居高临下之姿态将他重新抵回树干上,“少年,老身不愿与你多费口舌,将坠子换来,便放你走。”
“什么坠子?”
云缇对他的好感度真的越降越低,她又是个倔的脾气,心中已经认定他时拿走坠子的盗贼,但是这王行还带一分稚气的脸看着无辜,云缇心中莫名的窝火。
云缇不再与他大费口舌,朝着昨日沐浴的地方走去。
村里的妇人匆匆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质问着王行。
“外来的,我们姥姥呢?”
那妇人着急得很,气喘吁吁的,而且手里来提着一双鞋。
“昨个儿脚还给崴了呢,鞋都没来得及穿……”
云缇来到昨日沐浴的地方,在大石头周围寻了个遍,坠子虽然很小,但其做工并非凡品,亮眼的很。她迈入那浅河,双手伸入那冰凉的河水里,一点一点摸索着鹅卵石和石间细小的沙砾,确认是否跌入缝隙中被掩埋。云缇一路沿着浅河走,搜寻者,最后的希望,也就是那下游的深潭。
下游的深潭是乌云村人们都不敢去的地方,因为这里淹死过好几个人。这潭水深不见底,连云缇不掐个御水咒也不敢一探究竟。
“这可怎么办,那坠子是姥姥最宝贵的东西,咱村里也没个水性大好的。”
“水性好的那李家娃子,四年前捞东西不是也没能上来……”
“姥姥您可不能下去啊!”
为了一个坠子豁出性命,是否太小题大做?
不知者认为她就是作的慌,但是那坠子是她坠入凡间后,唯一带下来的东西,是她唯一的怀念。
云缇刚刚要迈入潭中,被人扯了回来,背靠在一个怀抱里,云缇一愣,没有挣脱。
“谁放了他?”云缇质问,远处那个妇人愧疚地移开了眼睛。
王行引她走到大石块上,微微撩起裙摆,露出那双破皮溢血的玉足,云缇自己都没发现。
他接过妇人递过来的药瓶子,将棕色的药粉撒在伤口上,又从怀中取出帕子给她包好。
“你的坠子长什么样子?”他替她整理好了皱褶的裙摆,“你信我,我没动你坠子。”
云缇别过头去,咬着下唇。其实云缇心里也明白,他跑了过来,在他面前说出这番话,就足够证明是自己先前冤枉了他,只是碍于自己“百年老妖”的破面子,那句抱歉,说不出口。
“蓝色,似雨滴状。”
“刚才那位大姐说着潭深,村里又没个水性好的。”
“嗯……”
“真巧……我水性极好。”王行褪去了外衫,活动活动身子后,回头看了云缇一眼,他一笑,露出了虎牙尖,毫不犹豫地跃入水中。
“小……”心
四周树木环绕,潭又极深,绿树倒映在水面,完全看不清潭中那人游到了何处,游了多深。潭面漾开那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随着云缇心跳节奏散开,她坐在潭边守着,她暗自立誓,一感觉情况不对,她一定会动用法术捏咒救人,管她什么天谴反噬。
午时,那小厮端了午膳过来,这当他随从的,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姥姥快用些。”那小厮叫小沉子,这名字一出来,再加上他身材打量,还有细嗓子,也是个从小送入宫里的可怜孩子。云缇是不喜欢这样的做法的,天界就没有太监这样伺候人还受辱的角色。
“小沉,你家主子是不是也没用早膳。”云缇问道。
“姥姥您可放宽心,我家殿下身子骨好着呢。那水性也是从小练到大的,这潭,难不倒他。”小沉子已经没了对她的畏惧,还一直跟她聊着他家殿下小时候发生过的事情。在小沉子眼中,云缇也是个简简单单直肠子的主儿,跟宫里那些平易近人的多了。
云缇这才知道这个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的小子,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他娘亲意修媛去的早,意修媛家室平平,其他高位嫔妃也都有了子嗣无暇看顾他,只有小沉子从小伺候着他。他五岁那年从学堂返回时途径御花园,莫名坠入湖中,好在路过的人救了他,那人是贤昭仪,也就是当今贤贵妃娘娘,自那日起也收养了他。
此番来寻云缇,也是为了那位贵妃的亲生儿子,当今九皇子魏景珑。从魏井珑六岁起大病一场后身子越来越差,如今才十四岁的九皇子,一个月前风寒一场竟喀了血。贵妃娘娘终日以泪洗面,无论是太医院众人还是江湖郎中都说药石罔效,走投无路的贵妃想起了坊间“云缇姥姥”这个传闻。
于是,他来了。
“这还是个知恩图报、重情重义的小子。”云缇暗自赞许道。
他好像蛮靠谱的。
“找到了!”云缇随着声音抬起了头,看着潭边缓缓站起来的那个少年,全身湿淋淋的,脸色苍白如纸,他一脸少年意气的骄傲,晃着手中那条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的坠子。
云缇竟然有片刻失了神,因为她不知道是太阳让那坠子变的闪耀,还是他。
小沉子立刻飞奔过去给他披上了外衣,取了方干净的帕子替他拭去脸上的水。
云缇看着他主仆二人,莞尔一笑。
从醒来到现在,他都未曾用膳,又在水下寻找了这么久,脸色有些难看。王行笑着,一步一步朝云缇走了过来,他的双唇渐渐失去了血色,一个踉跄,竟然是失去了知觉。
云缇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身子,小跑上去生生接住了他,任他靠在自己怀里,那一身水也打湿了她的衣裳。
云缇让村里的人一起将他送回到她的小屋子里,又问村里人讨了件干净的男子衣裳给他换上。大夫匆匆送来几帖风寒药,从未下过厨的云缇在一旁笨手笨脚地帮着生火,还被善厨的娘子嘲笑她一脸灰。
忙碌了半日的云缇回到房内,看着王行平静地躺在床榻上睡着,看了好一会,他醒了,睡眼朦胧,温顺且毫无防备,这是孩子的模样。他神思清明了后,那双眼睛瞧了过来,还是那双清澈有星光蕴藏的眼睛。云缇只是觉得,若自己真是那恶毒的老妖婆,一定会拿走这双好看的眼睛,日日夜夜陪着。
云缇干咳了两声,收回了自己的眼神,面无表情地将药碗放在他边上,“衣裳应该晾干了,我去给你拿。”云缇一时间忘了端起对待外客时的架子,用“我”替代了那句“老身”。
王行笑了一下,支起了身子,声音中带着刚刚睡醒的沙哑,“这药烫。”
“我去叫小沉进来。”
王行愣了一下,自己一觉醒来,小沉子倒是和她关系挺好。
“不行……我自小喝药都是那些宫女姐姐喂的,因为喂药的人长得好看,这药就没那么苦了。”王行一笑,眉眼弯弯的,眼睛都快瞧不见了。
云缇汗颜。
门外的小沉听到了里头的谈话,捂嘴偷笑,云缇就知道他在胡诌鬼扯。看在他帮了个大忙下,喂个药也不是不行。云缇坐在窗边,端起了瓷碗,轻轻吹了吹那冒着白气的药,送入他口中。大夫常说良药苦口,所以不常放甘草调味,但云缇是一个怕苦的人,所以她不爱闻那药味,更别提喝了。
王行喝药眉头都没皱一下,喝完后表情还跟小孩吃了蜜糖一样,莫非是那大夫整改了方子?
“你笑什么?”云缇不解。
“这药,是甜的。”
“药哪里有甜的?”
“你不是也下了水吗,尝一口……”
云缇半信半疑地尝了一小口。
“咳咳……”
这碗药不仅苦,还浓,这才抿了一小口,那浓烈刺鼻的味道顺着唇舌直接灌入肺腑,云缇一度觉得自己被浸泡在药罐子里,整个人都是苦的。
王行看到自己的诡计得逞,笑的前仰后翻,云缇有点恼羞成怒,涨红了脸,小孩子便是幼稚,捉弄人当快乐。
云缇连忙起身唤门口的小沉子进来,把晾晒好的衣裳丢给他,让小沉子给他换上,气呼呼地要离开。
出门前,王行突然叫住了她:“云缇!”
云缇愣了一下,因为很久没有人直呼过她姓名了,都是姥姥姥姥地喊着。是外头的人开始不分长幼序齿,可以直呼长者姓名了?
云缇回过头,她对于直呼自己名字这件事,有点陌生了。
“魏景珩,我的名字,珩是王行组成的珩。”
云缇点了点头。
我知道王行是个化名,魏是当今襄国国姓,这一辈取景字辈,珩是古书上稀少珍贵的玉。
君子如珩,羽衣昱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