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七年八月初一,大兴宫千秋殿。
“儿臣参见阿爷,愿阿爷福寿安康。”玄盈一大清早特意过来给唐皇请安。
唐皇刚散了早朝,正准备和太子以及吴王一块用早膳。
看见女儿过来,分外惊喜,笑道:“今日又不是逢年过节的正日子,怎么一大早地就来了,在府内可曾吃过小食了,还没吃的话在这里陪朕和你兄长们用一些吧。”
玄盈虽然常常入宫,但是多半是受传召才来,若是无事,她向来是不爱出门走动的。何况她喜欢晚睡,自然起得也晚,如今既然特意早起了过来,必然是有重要的事需要启奏圣人。
“儿臣想着用完早膳后阿爷定然是要批阅奏章处理政务了,便想趁着这当中空闲的时刻来向阿爷说一件要紧事。”
一行人来到偏厅,饭桌已经摆好了各色小食。李恪亲自给玄盈盛了一碗薏仁红豆粥,然后给雉奴盛了杏仁饧粥。
“今日过来,是想求阿爷赐婚的。”玄盈开门见山道。
唐皇挑了挑眉,很是惊讶,他虽然期待女儿能另择良婿,却没想到这是由她自个亲口提出来的。当然这对于唐皇来说肯定是利大于弊的,只是事发突然,他心里揣测莫不是女儿看上了哪家的郎君?
“那你可有推荐的人选吗?”唐皇问。
玄盈展露出笑意,语气温和:“儿臣瞧着,阿爷前不久刚任命的左骁卫大将军就很不错,文武双全,人品端正,相貌英挺,年纪又轻,是上乘的人选。不知阿爷意下如何?”
“薛长风?”其实当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唐皇并没有太惊讶,这个孩子是从小养在太极宫中,又出类拔萃,他也十分欣赏。只是到底他的父亲当年并未依附于秦王一派,排不上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名单。何况辅机对于河东薛氏也多有忌惮。
依照唐皇的心思,他最想在长孙氏的子弟中选一位尚主,亲上加亲。
“恪儿,你觉得呢?”唐皇心知薛长风是太子的心腹,因此他选择问吴王。
李恪正在夹一块酱菜,他对阿爷和妹妹方才的对话并没有参与进去,就是在等阿爷问他。
“儿子虽然与薛将军来往不多,但是既然他是太子的亲信,定然是个品性俱佳的青年俊杰,何况又是妹妹亲自开口的,想来是符合妹妹心意的,这便是最难能可贵的了。”李恪缓缓道。
关于薛长风的优点,妹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没必要多做补充。而且最关键的是,他不能让九弟和阿爷看出他和长风之间的渊源,因此能不多提就不多提。把阿爷关注的重心转移到他和九弟的关系上才是上策。
雉奴在旁附和:“儿子也觉得长风堪为驸马都尉之选。”
唐皇还在犹豫中。玄盈听闻最近舅父时常弹劾长风,必然给阿爷灌输了不好的言论,若是这件婚事不及早地确定下来,夜长梦多,更易生出变故。
“阿爷可还记得当时明尧出事之际,您曾经在加封我户数时允诺过,若是儿臣遇到心上人,您便一定会指婚?”玄盈旧事重提。
唐皇自然没忘记他亲口说过的话,他看了女儿一眼,又分别看了两个儿子一眼,最终还是点点头道:“那便如你所愿吧。来人,拟旨。”
“城阳公主性情婉顺,姿容秀丽,精通诗书,朕甚爱之。今有卫尉卿薛怀昱嫡子,正三品左骁卫大将军薛长风,文韬武略,人品贵重,封为驸马都尉,次年二月完婚。”唐皇口述道,自有专人记下。
玄盈大喜过望,忙跪下俯身行礼道:“多谢阿爷成全。”
雉奴也面露喜色,李恪倒是面色平和,仿佛此事与他并无什么关联。
几人用完小食,玄盈和两位兄长就告退了,雉奴回了东宫,玄盈和三兄则回到吴王府。与此同时,皇帝的这道新的圣旨传遍了整个长安城的官宦之家。
吴王府,李恪院子中。
“这件事能这么顺利地办成,到底还是妹妹深得阿爷宠爱,另一方面也可见长风的确得九弟信任。”李恪给她倒了一杯茶,缓缓道。
“长风现在应该进大兴宫谢恩去了,过会儿就该过来了吧?”玄盈问他。
“算算时辰,也快了。妹妹这次的婚事,可要亲自过问吗?”李恪看了看日头,问。
玄盈明白三兄指的是去年那桩婚事,她全权交给了礼部和太极宫来办,并未插手一星半点儿。
“该办的还是督促他们办去,毕竟他们有经验。但是吩咐下去,各式的单子都要呈上来让我过目。”玄盈道。
李恪明白妹妹对这次明显是上心多了,颇感欣慰,吩咐人道:“去准备几样薛将军喜欢的点心来。”
说话间,外头人来报:“高阳公主到了。”
“蕙仙姊姊的消息倒是灵通,这么快就赶来了。”玄盈挑了挑眉,命人又斟了一杯茶。
蕙仙快步入内,双方见过礼,蕙仙笑道:“神不知鬼不觉的,妹妹竟然又要出降了。”
“姊姊快坐吧。”
“带来些妹妹可能用得上的衣绸丝缎珠宝,还望不要嫌弃。”蕙仙身后跟着来的随从们抬着六个大箱子。
“姊姊有心了,何况姊姊的东西向来是上等的,妹妹怎么会嫌弃呢?如今天气逐渐凉下来了,不似前两个月般暑热,正好要裁几身秋衣了,姊姊送来的料子正合时宜。”玄盈让人收下,谢道。
“那妹妹可要抓紧了,这长安城的秋天向来都是一瞬而过,等入冬了又得新做棉袄了。”蕙仙笑道,朝她眨了眨眼。
玄盈皱眉,听姊姊似乎是话中有话。
二人说话间,薛长风也到了。他衣着正装,显然是刚去给阿爷谢过恩就到吴王府来了,连自家府邸还没回去。玄盈见他来了,心中欢喜,连忙邀长风坐在她身旁。
吴王府的人最是知情识趣,见这位新封的帝婿得主子欢心,都忙口称驸马都尉。
“今日才八月初,到来年二月十五,还有七个半月,这婚期未免久了些,不知阿爷是如何想的?”李恪问。
“想来是阿爷觉得今年多事,想拖到明年年初气候和暖些再办吧。”玄盈手中玩着帕子,猜测道。
“臣觉得中间隔的日子长些,更能办得妥帖些,总之旨意已下,断无更改之理了。”薛长风吃了一块糕点,脸色平和。
“再过十四日就是中秋,然后就盼着过年了,时间一晃,今年总算是快要过去了。听说阿爷已经在加紧筹措军粮,陈兵备战了。我大唐自四年前起,还未有过战事呢,也不知这亲征高句丽是胜还是负。”玄盈摇着扇子悠悠道。
薛长风相较于战争结果,他更加关注太子监国时期是否会对主君动手。只不过高阳公主还在这里,他不能直接谈论。
他遂随意答道:“圣人和诸位将军均是骁勇善战之人,贵主不必担忧。”
“既然礼送到了,驸马爷也来了,我就先回去了,你们慢聊。”蕙仙瞧出他的顾忌,便离开了。
“姊姊向来是很有眼力见儿的。”她走后,玄盈笑道,“长风,你和三兄先聊着,我去库房瞧瞧衣衫料子。”
薛长风点点头,玄盈转身离开,来到吴王府库房。一排六个新搬过来的大箱子,箱子上都贴了条子,标注好里面装的东西。玄盈示意下人们都离开,只留下香荷。
“把这个贴着秋衣的箱子打开。”她向香荷道。
香荷忙上前打开箱子盖子,里面装着满满当当的时新衣料,颜色绚烂,花纹华丽。
玄盈将上头几件拿起来,只见中间藏着一个账本。
香荷接过衣料,玄盈拿起账本,仔细翻了翻,不禁双眉紧皱,这是舅父的账本,上头记录着两月前京城暴雨成灾后,皇室和宗室以及官宦之家募集上的赈灾钱粮如何被他盘剥利用,其中相当一部分都被他收为己用了。
“灾民食不果腹,他却这般大肆盘剥,何苦来,难道他还缺银两使用吗?”玄盈合上账本,感叹道,“你去打发人叫长风和三兄去书房内等着。”
香荷忙答应着去了。
一行人来至书房,玄盈屏退了下人们,随后将账本递给他们过目。
“到底是朝廷重臣,竟也能干得出这种事来。”李恪叹道,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脸色难得的严肃。
“人的野心自然是越来越大的,主君没听过一个词叫做欲壑难填吗?贵主和主君身在皇室又深受眷顾,恐怕对官场上的事情不甚清楚。这等事几乎算不得新的。”薛长风倒是脸色镇静。
“可我大唐建国至今也才二十五年,历经两帝,就已经滋生出贪污腐败的不良之风了,那往后如何得了?何况九兄处理政务的能力根本不能与阿爷相提并论。”玄盈作为李唐皇族中人,自然而然地担忧起来。
“贵主说得不错,长孙无忌此举,太子未必不知情,恐怕也是有意放纵吧。”薛长风接话道。
“蕙仙姊姊是如何能拿到这隐秘账本的?”玄盈看向李恪。
“舅父最防范我,自然这东西他是最防着不能让我拿到的,妹妹一向与我走得近,舅父也多有忌惮。而蕙仙妹妹,由于后寝争斗,反而蒙住了舅父的眼睛,令他松懈轻视了。”李恪分析道。
“那有没有可能,这账本是伪造的,意欲挑起我们与舅父新一轮的争斗呢?”玄盈多留了一个心眼,问道,实际上是因为她本人很少看账本,除了以前住在薰风殿的时候跟着代管后寝事务的杨姨学过一些以外,就再没碰过了。
李恪见多识广:“这账本是真的,只是蕙仙费尽心思弄了出来又塞给了我们,倒是扔了个烫手山芋过来。”
“是啊,要是我们贸然上交给圣人,即使他动怒,也会看在多年情分和文德皇后的脸面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会严惩,更何况他又是圣人留给太子的重臣。然而这样一来,长孙无忌和太子都会怨恨主君的,更甚至于我与主君的关系都会遭到怀疑,身份暴露。太子也可能对贵主冷淡起来。”薛长风分析道。
“但若是交给九兄,他肯定会想方设法扣下账本,压住此事,三缄其口,却难保他不会私下告知舅父,反而打草惊蛇,功亏一篑了。”玄盈接着分析。
“但是也不能将账本还给高阳公主,驳了她一番好意。”薛长风立即站在蕙仙的角度设想,“更何况她与主君和贵主,毕竟是亦敌亦友的微妙关系。既然她主动示好,咱们也得承这个人情才是,以免激怒她。”
“所以眼下最好的办法是,先把账本留在我们身边,伺机而动。这件事不可能成为扳倒舅父的开端,却可以在将来发挥重要作用。只要未来有人能动摇他的地位,到时候再甩出这个账本,他必然是罪加一等。”玄盈总结。
李恪最终下了定论:“妹妹和长风说得都不错,那便这么办吧。这账本放在妹妹身边吧,你这里最安全。”
玄盈点点头:“好,那就依三兄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