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阳公主,圣人请您入宫一趟。”传话的内侍毕恭毕敬道。
这一日是永徽四年十月二十九,晴天,早晨。
蕙仙的案子已经持续半个月了。这段时间玄盈的头痛每天都在发作。她很早就患有神经性头痛,但往年也就是一两个月发作一次,最近则是每天都要三四个时辰,特别难受。
虽然雉奴总是牵挂她,每天都派了御医来薛府给她诊治,但是这根深蒂固的病,从前不在意,如今也治不好了。
皇兄突然要召她入宫,肯定发生大事了,玄盈叹了一口气,和薛长风换了衣裳,来到大兴宫。
步入千秋殿内,发现舅父长孙无忌也在。他今年已经五十九了,但目光仍旧锐利,他神情严肃,坐在左下首位。无论是喝茶还是整理衣袖,一举一动都特别有条不紊,沉稳持重。他在这位年轻的君王面前并没有流露出对统治者的畏惧,事实上他心里也的确没有。然而无论如何,这种模式在玄盈看来,是颇为傲慢的姿态的体现。九兄虽然口中不说,但应该是看在眼里了。
不过现在的雉奴脸色则比他更加严肃,他正在低头看一份东西,好像不是折子,而是一份供状,越看下去眉头皱得越紧,脸都青了。
玄盈和薛长风向他行过礼后,坐在右下的两把椅子上。
她环顾四周,发现伺候的内监婢女比平时少了许多,只有几个贴身的在。她按了按太阳穴下方隐隐作痛的凹进去的部位,心知又有什么重大变故发生了。
奉茶的婢女们给玄盈端上一盏胡桃牛乳茶,给薛长风奉上一杯顾诸紫笋茶,同时端了一盘红枣干和一盘奶酪饼。玄盈觉得从前晋王府的点心精致小巧又新颖别致,比如说草莓酥里会混有山楂的酸甜味等。但现在九兄入主大兴宫后,这点心也变得如阿爷在时般的索然无味了。她只是随便吃了两口,更觉得没意思。薛长风一向不爱吃甜食,却钟情于喝牛乳茶,但婢女却并没有给他准备。
此时殿内没人说话,死一般的静寂。
薛长风打量着长孙无忌,他也在看他。
终于,雉奴将目光投到妹妹身上,沉声道:“今日朕传你们来,是因为蕙仙这桩案件又有了新进展。”
玄盈皱起眉头,这案子从诬陷非礼已经演变为领兵谋反了,还能生出什么更大的幺蛾子来?
她下意识地望向对面的长孙无忌,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来。
长孙无忌坦然地迎向她怀疑的目光。
雉奴将刚看完的供状给身边的内监,内监会意,连忙走下台阶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与玄盈。
玄盈疑惑地接过来,翻开来看,一眼就认出是蕙仙姊姊的字迹。
玄盈刚看了开头几行,就受到巨大的惊吓,站起来向雉奴大声道:“这不可能,三兄绝不会参与蕙仙谋反的案子,这绝对是诬陷!臣妹请求宣蕙仙当面觐见,问个清楚。”
玄盈的手紧紧抓着书信,指尖泛白,她迫切地盯着雉奴,这封信绝不可能是真的,为何蕙仙想要害死三兄?
雉奴沉声道:“好,朕依你所言,来人,宣蕙仙入殿。”
薛长风也觉得惊诧,他下意识地看向貌似坦荡的长孙无忌,感觉此事一定与他有关。
过了没多久,一身素服的蕙仙就来了。她被关押了这十多天,面色憔悴,发丝凌乱。
玄盈瞪着她,冷声道:“你为何说三兄也参与谋反,他有何动机,你又有何人证物证来指他呢?”
蕙仙早已经预料到妹妹一定会提出当堂问她,因此早就准备好一套说辞了,蕙仙无视玄盈愤怒的目光,只看向雉奴道:“吴王不满于新帝登基,心怀怨恨,暗中与我等串通,私下暗谋,我能作证,房遗爱也能作证。”
玄盈听她没有物证,立即向雉奴反驳:“蕙仙姊姊既然没有实证,就不能判定三兄参与,臣妹可以拿李唐皇室之名起誓,三兄绝对不会参与谋反,皇兄,难道您不信任他吗?”
蕙仙冷笑道:“世人皆知城阳长公主与吴王殿下手足情深,长公主自然维护他,难免忽视了真相。”
玄盈转头用愤怒又不解的眼神盯着这个相识多年且情谊深厚的姊姊:“姊姊究竟为何要攀诬三兄,有何居心?”她似乎反应过来,转头看了一眼长孙无忌,又转向蕙仙:“还是受谁蛊惑,被人利用呢?虽然姊姊的死罪免不了,但要是诬陷皇族,那就是罪加一等,可是要被凌迟处死的。”
蕙仙下跪叩首行大礼,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以性命发誓,供状所写,句句属实,若有一字虚假,我就不得好死。”
玄盈急了,她上前两步,向雉奴急切道:“皇兄不可听信蕙仙姊姊的一面之词,一定要彻查清楚,看看究竟是何人居心叵测,竟敢诬陷当朝亲王。”
雉奴脸色阴沉,他用手指敲击着桌面:“朕从不信一面之词,但是舅父这边也查到了。”言罢他递了一份卷宗给玄盈。
玄盈连忙翻开来看,果然,蕙仙的证词和长孙无忌写的案件卷宗处处吻合,天衣无缝。
她已经明白了,这是舅父和蕙仙姊姊设下的想置三兄于死地的毒计。不,蕙仙谋反肯定是她自己的心思,但是当长舅父受皇命查此案时,他突然发现这是能拉三兄下水的绝妙机会,然后不知施了什么计谋蛊惑了蕙仙,让蕙仙攀诬三兄,他从旁辅助。
玄盈和薛长风对看一眼,心知彼此都懂了。
看来眼下的突破口还是在蕙仙身上,必须得逼她说出实情才行。但是蕙仙显然态度坚决,不肯松口,她究竟有什么把柄在长孙无忌手里呢?
不过没等玄盈想清楚,就听得蕙仙继续道:“我要揭发的还不只这一件事。圣人可曾记得贞观十六年的寺庙毒杀案吗?”
“这件事当时是长风来查的,不是已经查清了是皇长兄所为吗?”雉奴沉声道。但是他的脸上并没有惊讶的神色,只是有一种阴霾之气,仿佛底下蕴含着怒意。
蕙仙道:“是,但是圣人难道就不疑心吗?寺庙毒杀案,那凶手是想除掉四弟和妹妹两个人。皇长兄想杀死四弟以确保储位不被动摇,这很说得过去,但是他不会也没必要连带自个的嫡亲妹妹一块下手。当时事发以后,难道圣人就没想过凶手或许是两个派别的人吗?而且潜藏在背后的凶手十分狡猾,他是利用皇长兄和四弟的党争企图杀死妹妹来达到某种不为人知的目的。”
玄盈一早就猜到这一点,只是一直查不出别的来。今日听她旧事重提,莫不是发现另外一个幕后真凶?
蕙仙冷笑一声,道:“启禀圣人,另外一个凶手正是吴王李恪,他派人在妹妹最喜爱的菜中下了相同的毒药,意图毒杀妹妹,一并嫁祸给皇长兄。”
玄盈心下大惊,立即问:“这怎么可能?于他何益,你又如何得知的呢?”
蕙仙瞥了她一眼,仍然把目光投向雉奴,道:“如何不可能?只要妹妹和四兄都死了,所有人都会在第一时间认定是皇长兄所为,死无对证,有谁会怀疑到三兄身上呢?”
玄盈突然想到当时是李恪劝她跟随四兄一块去寺庙......但是她依然认定三兄不会要害她。她看向雉奴道:“臣妹始终不信,还请皇兄彻查这两个案子。”
雉奴道:“在你们进来的时候,朕已经派军队包围吴王府,捉拿三兄并将他关押下狱了。三日后会审,看看他会说什么。来人,先把蕙仙押下去,继续囚禁,等事情水落石出后再定罪论处。你们都先回去吧,如果还有消息,朕会再传你们过来的。”
玄盈还想说什么,但是看雉奴烦躁,只好点头,和薛长风出去了,长孙无忌慢慢地在后面走着。
玄盈转身往回走到长孙无忌面前,她脸色冰冷,仿佛在看一个仇敌,冷声道:“今日之事,舅父可感到意外?”
长孙无忌注视着她,他浸润朝堂多年,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之人,因此面色无异,沉声道:“吴王自寻死路,老夫怎么能未卜先知呢?但是老夫要劝贵主一句,吴王罪行累累,罄竹难书,贵主不要白费心力了。”
玄盈冷笑一声,盯着他道:“舅父倒是一口咬定这些事都是三兄做的,我竟然不知舅父如此相信蕙仙姊姊,还真是令人意外啊。”
长孙无忌拱手作揖道:“贵主说笑了,老夫能与高阳公主有什么来往呢,老夫只是一心忠于圣人,尽心为大唐山河效力罢了。贵主和驸马请自便,老夫先告退了。”言罢转身离开。
薛长风来到她身边,问:“为何不问他,拿什么蛊惑了蕙仙公主?”
玄盈瞥了他一眼:“难道问了他就会回答吗?非但问不出答案,反而还会打草惊蛇。眼下正是风口浪尖上,万一他连我也一锅端了,还有谁能救三兄呢?”
薛长风冷哼一声:“他不敢的,他这次贸然借高阳公主之事对主君下手,本就容易让圣人疑心他是公报私仇,若是他还敢拉你下来,那圣人必然忍无可忍,定会与他翻脸。”
玄盈道:“我就怕皇兄是相信三兄真有心谋反,毕竟舅父与蕙仙姊姊素无往来,如今他们二人一同为这莫须有之事作证,恐怕皇兄是真信了。至于那寺庙投毒案,究竟是谁做的?”
薛长风问:“会不会是高阳公主所为,然后趁机栽赃给主君?”
“绝无可能。”玄盈立即摇摇头,道,“若是蕙仙姊姊事先能获知皇长兄动向,那她第一反应肯定是会想方设法去掉蘑菇汤里的毒以帮助四兄逃过此劫,而并不是想着如何杀死我。”
玄盈仔细回忆当时情形,心下一怔,随后道:“我得去向皇兄要到手谕,去问问三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