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秋进马车收拾自己的行李,只是些换洗衣物。苏默的东西被阿福一并带走了。
元秋发现自己少了一支发簪,是沐元诚送她的生辰礼物,墨玉雕刻而成,镶嵌着一枚白珍珠。
昨日元秋还戴过,想想应该是阿福故意拿走的。
元秋没猜错。
阿福并不知道元秋把容岚送她的玉坠给了苏默,当时想着要找个元秋的物件带走,再留下个苏默的东西,作为定情信物。
于是,阿福取走了元秋这两个月最常戴的发簪,留下苏默的木簪给元秋。苏默身上没有其他饰物,他原本连玉佩都不戴。
元秋还看到了她让阿福在南沣城买的果子酒,当时想着带回去给家人尝尝的。此外,还有几包菜种花种,这是苏默打算带回去自己种的。
元秋把东西全都拿出来,将拉车的两匹马解下来,骑上其中一匹,让另外一匹驮着行李。
她已在车里换好一身墨色男装,用苏默的木簪将头发束起来,用易容药物遮掩了胎记,修饰容貌。
就这样,元秋弃了马车,乔装打扮,独自骑马上路,继续往万安城赶去。
等苗钦派来的第三波人找到马车时,已经不见了人影,再寻找,却断了线索,只得无功而返,回去向苗钦复命。
元秋在下一座城池卖掉了一匹马,轻装上路。虽是初次在外独行,但她十分谨慎,日夜兼程,累了就地休息,连客栈都没住过,一路上不与人接触,并没有再遇到什么麻烦。
而此时,万安城中,君兆麟在接到西北的捷报之后没多久,又接到了从南沣城传来的好消息,龙心大悦,让人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复述了元秋反击南诏主将苗钦时的话语,称赞其聪颖异常,妙语连珠。
对于元秋救下重伤濒危的老将祝威一事,君兆麟更是当众夸赞其为妙手回春的神医。
当初君兆麟任命元秋为将,率军南下支援,朝中官员一片反对,百姓们纷纷质疑,如今都心服口服,无话可说了。
谁又能想得到,那个沐家找回来的小村姑,竟然有那样高明的医术,那样敏捷的辩才,那样狠辣的手段?
虽然很多人这回都知道沐元秋竟然不声不响地拜了太医柳仲为师,但仍是惊诧不已,她拜师学医最多也就半年,便有如此造诣,除了天赋异禀的奇才,无法解释。
元秋尚未归来,君兆麟的重赏便送进了镇国公府。
上个月还面临西辽南诏两面夹击的东明国,快速扭转不利的局面,以强势姿态昭告天下,谁才是真正的强者。
不得不说,在任何地方,能让人服气的,到底都是实力。
如今万安城中,元秋依旧处于舆论的风口浪尖,却再也不复曾经的嘲讽鄙夷。百姓对她交口称赞,不吝溢美之词,仿佛曾经背地里张口闭口小村姑的不是他们。
一时间,元秋风头大盛,甚至盖过了真正在西北打了胜仗的顾枫和容岚。
因为东明国再次归于安定而热闹欢腾的人们,都纷纷忘记了,在这期间,死在西北的镇国公世子。
就连君兆麟也不甚在意。他早知道沐元诚不是沐振轩和容岚的亲生儿子,甚至通过赐婚确定了沐振轩对沐元诚的态度。虽然认可沐元诚的才华,但君兆麟更想重用的是他的女婿顾枫。
直到这日,容岚和顾枫带着一口棺材,回到万安城。很多人才想起,沐家死了个儿子。
陆哲前来看望邹氏,她精神头不错,摒退下人,跟陆哲祖孙俩聊了许久。
陆哲知道邹氏为何这么高兴,因为让她碍眼的假孙子沐元诚终于死了。
当陆哲第一次告知邹氏这个“噩耗”时,邹氏当时就笑了,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一个贱民,非要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哪有福气消受?”
当初邹氏就说过,让陆哲秘密把沐元诚处理掉,不要挡着她得到亲孙子的道,如今可算是如愿了。
陆哲说起元秋立下大功,名声大噪的事,邹氏却不爱听,“跟她娘一样,都是爱抢功出风头的,一点儿都不安分!女人就该好好相夫教子,像若儿那样才最好,有真本事,如今嫁给六皇子便安分地给皇家开枝散叶,这才是正经,能给沐家争光的!”
陆哲笑着说,“我也只是很意外,元秋表妹才回家半年,怎么有那样厉害的本事呢?”
陆哲很是不解,感觉元秋身上定有大秘密,但邹氏并未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轻哼了一声说,“还不是容岚教唆的!”
陆哲转移了话题,“元诚表弟得进沐家祖坟吧?”
邹氏一听就黑了脸,恨恨地说,“若不是怕事情闹大,传出去有损沐家名声,我定让容岚带着她那贱种儿子一块儿滚出沐家!这下她那儿子死了,她再敢拦着振轩纳妾,我便以无所出且善妒之名休了她!”
从东明礼法上讲,进门五年没有生出儿子的女人就可以被休弃,生再多女儿都没用。
但容岚名义上是给沐振轩生过儿子的,不算在此列。
陆哲提醒邹氏,只要让沐元诚进了沐家祖坟,倒是不能休掉容岚了。
邹氏一听,是这个理!那假孙子都死了,还认他做甚?倒凭白霸占了沐家嫡长孙的名头!
邹氏越想越不对,便打算不再隐瞒沐元诚的身世,吩咐陆哲把那件事宣扬出去。
“只说是沐家仁厚,不愿舍弃亲手养大的孩子,才为他遮掩低贱的身世!”邹氏冷声说。
陆哲眸光微闪,“外祖母,这样做,怕是会惹了舅舅舅母动怒,再怪罪于我。”
“那不用你,我找其他人去做!”邹氏摇头。
陆哲唇角冷笑一闪而逝。其实他对沐元诚是否真的死了有所怀疑,但觉得沐元诚的身世该让外人知道了,就算他没死,再回来,也会失去一切。
陆哲长久以来对沐元诚和顾枫的嫉恨,在得知沐元诚的身世,猜到顾枫的身世之后,终于找到了报复他们的机会。
如今,才刚刚开始。
这边容岚和顾枫带着棺材刚进城,那边暗地里已迅速传开了关于沐家的另外一个重磅消息,镇国公世子沐元诚,根本不是沐家的血脉,而是农夫之子!
明明是邹氏虐待的家奴桂嬷嬷出于报复,偷偷换子,害得容岚与亲生女儿骨肉分离,可邹氏为了让沐家占据绝对的道德制高点,让人散播的流言中,换子之人变成了沐元诚的亲生爹娘林厚和小冯氏,说他们用阴险恶毒的手段,只为给自己的儿子偷来一个好前程。
而传言之中,又污蔑沐元诚贪恋荣华富贵,在与亲生父母相认之后,暗地里逼死他们,好让自己能继续留在沐家当世子。
一时间,曾经光风霁月的东明双子星之一,成了百姓口中出身卑贱,恶毒无耻的人。
甚至很多人拿沐元秋和沐元诚这两个曾经交换人生的姐弟来比较,说凤凰便是落了难,也会涅槃重生,而草鸡飞上枝头,也永远变不成凤凰。
容岚刚把棺材安置在沐家,还未让人设灵堂,就听到红苓禀报,说外面流言沸沸扬扬。夸元秋的,骂沐元诚的,都不绝于耳,仿佛成了一场狂欢。
容岚神色疲惫,她知道是谁做的,但当下,并不打算阻止。
这是为了沐元诚的安危考虑。他越是被沐家抛弃得彻底,在西辽人手中反倒越安全。当他的价值不再只是身份和与容岚的关系时,才不会被某些人当做报复泄愤的对象,也才能找到脱身的机会。
得知容岚归来,君紫桓立刻带着沐元若前来沐家,他们最关心的,当然是容岚带回来的棺材中,是否真是沐元诚。
容岚只说,让他们自己看。
君紫桓看到棺材里那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便拦着沐元若不让她看。
沐元若从头到尾都怔怔地不说话,君紫桓以为她伤心过度,便带她回去了。
其实容岚背着君紫桓暗示过沐元若,那是假的,但需要保密。
沐元若选择瞒着君紫桓,因为身处皇室,有些事他不知道,才更安全。否则事后被君兆麟或君紫钰发现他藏着掖着,对他没好处。
但君紫桓很聪明,他从容岚的态度之中便猜到了什么,故作不知,也不打听。对他这个岳母,他素来敬重佩服,知道容岚的安排自有道理。而他在皇室长大,深谙一件事,知道的秘密越多,死得越快,没心没肺反倒能活得长久些。
君兆麟宣容岚进宫,询问的也是沐元诚之事。
容岚说,沐元诚真的死了,她带回来的尸体就是。
君兆麟自是不怀疑容岚的判断,言称让她节哀顺变,也并未给沐元诚追封什么名头。
“老太君等着见夫人呢。”魏嬷嬷来了清容院请容岚。
容岚已经记不起她上次踏足荣华堂是什么时候了。虽然她不会阻止那些流言,但这不代表她认可邹氏的行为。
沐元诚是邹氏看着长大的,曾经也祖慈孙孝。容岚记得沐元诚先前外出,不管到什么地方,都会给邹氏精心挑选礼物带回来。每年邹氏过寿,沐元诚都会早早地开始准备寿礼,花费时间和精力亲手给邹氏雕刻精美的玉雕。
容岚思及此,心中酸涩,她的儿子那样善良孝顺,到头来却被如此对待,这让她对沐家更是失望透顶。
“振轩可好?他怎么没有一起回来?”邹氏一见容岚便问起沐振轩。
容岚神色淡漠,“过些日子就回来了,要等皇上传召。”
邹氏看着容岚的态度,心中不满,冷哼一声,“也不瞒着你,沐元诚的事是老身让人传出去的,他已经死了,你就别再惦记了,沐家对他仁至义尽,什么都不欠!他不能进沐家祖坟,你根本就不该带他回京城来,直接把他送林家村安葬便是!”
容岚眸光微寒,却说了一声,“好。”
这下换邹氏意外了,没想到容岚这么好说话,转念便觉得容岚之前对沐元诚也是虚伪,并非真心,应该是为了保住镇国公夫人的位置,所以才要留着一个假儿子。
于是,邹氏说话便更无所忌讳了,“那你自己安排吧,反正如今皇上知道,天下人很快都会知道,那不是沐家的种,让他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天经地义!你早年伤了身子不能生,得早日给振轩纳妾,大不了生了儿子养在你名下,这是为你好,不然你也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我不同意。”容岚冷声说。
邹氏眉眼一横,坐直了身子,这半年积攒的怒气一下子爆发了,“你不同意?你凭什么不同意?你没给振轩生下个传宗接代的儿子,还不准他纳妾,是存心要让沐家断子绝孙吗?容岚,别以为会舞刀弄枪就多了不起,你一个西辽叛将,离了沐家,什么都不是!进门多年无所出,不用问振轩,我都能直接休了你!告诉你,纳妾之事势在必行,便是闹到皇上面前,你也没理!”
“我容岚,绝不会跟别的女人共侍一夫。”容岚神色淡漠,“是否要纳妾,你儿子的态度,你早该清楚了不是吗?”
“你!”邹氏一听这话,气了个倒仰,“你还想祸害振轩到什么时候?真要看着沐家断子绝孙你才高兴吗?”
容岚突然笑了,“是啊。”
邹氏险些气晕过去,怒吼着让魏嬷嬷拿文房四宝来,她要立刻替沐振轩休了容岚!
魏嬷嬷感觉不对,想劝说两句,毕竟沐振轩不在家,她可是知道沐振轩多么在乎容岚的。
谁知这回邹氏铁了心,又认为自己理直气壮,多年积怨,一刻都不想再忍,非要将容岚扫地出门!
容岚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看着邹氏亲笔写了休书,按上了自己的手印。
东明律法,儿媳无所出,公婆有权力将其休弃,甚至不需要儿子同意。
“滚!滚出沐家!”邹氏将休书扔向容岚,厉声说道。
容岚拿着休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出去。
魏嬷嬷突然有些不安,“老太君,是不是太草率了?”
邹氏仍在气头上,“这件事,我早就想做了!休要多言!传消息出去,就说容岚进门多年无所出,不肯为振轩纳妾,不敬婆母,扬言要让沐家断子绝孙!我看她还有什么话说!”
魏嬷嬷只得应下,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君紫桓把沐元若送回去之后,又把林安顺送回来。
“娘,爹和哥哥呢?”林安顺扑到容岚怀中,扬起小脸问。
容岚轻抚林安顺的脑袋,“阿顺,以后没有爹,你愿意吗?”
君紫桓愣住,林安顺满是不解,“为什么呢?”
容岚微叹,哄着林安顺说,他们要到南安王府住几天。
林安顺是喜欢那里的,能跟容岚在一块儿便很高兴,乖乖地被红苓带下去了。
“娘,这是怎么……”君紫桓不解。
“我被沐振轩的娘休了。”容岚神色平静。
君紫桓目瞪口呆,“什么?简直荒唐!她凭什么那么做?”
“没什么,不必过于惊讶,这就是我想要的。”容岚神色淡淡,“你回去告诉若儿,这些跟她没关系,你们只好好过日子,平平安安的,其他的不必管。”
君紫桓拧眉,“娘跟岳父到底怎么了?”他印象中,沐振轩和容岚十分恩爱,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我不想再跟他做夫妻了,也不好挡着他给沐家传宗接代。”容岚并不多解释。
君紫桓发愁的是回去怎么给沐元若说。沐家的变故一件接着一件,看似沐元若始终是最安逸的那个,但她跟这个家里每个人的感情和羁绊都是最深的,不可能不受影响。
“娘去六皇子府住吧,也能让若若多陪陪您。”君紫桓说。
“不必,我带阿顺去南安王府等秋儿和苏默回来。苏默的那些花花草草果树,也得有人打理。”容岚摇头。
“也好吧。”见容岚已有打算,君紫桓并未勉强。
没过多久,容岚便带着林安顺,离开她生活了多年的镇国公府,没有丝毫留恋。而带回京城的那口棺材,被容岚派人送回西北林家村去了。
“娘,我们什么时候回来?”林安顺问。
“再也不回来了。”容岚眸光平静,没有再回头看一眼。沐振轩自此与她无干,她会找回儿子,让他改姓容。
从此,她做回容岚,再也不是谁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