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风吹在杜若的脸上,寒凉却袭进了杜若的心里,这几日的事如潮水一般一桩桩一件件不容商量地扑面而来,欲哭无泪,父亲的尸首还在府衙,凶手杳无消息;母亲尚在病中,只盼着能早日康复,至少她的心里能有个依靠;钱庄的这笔巨资亏空必将迎来资金危机,钱庄是否能渡过此劫杜若心里一点盘算都没有。
“小姐,到了。”
车子停在了惠恩寺的后门外,杜若今日刻意避开了熙熙攘攘的正门,再过几日就是乡试的日子,各地赶考的秀才考前总要到这惠恩寺祈福求愿,人来人往多有不便,更主要的是杜若此刻的心情不愿有人打扰。
惠恩寺这些年来多受杜家供养,因此寺院专门备了一个小院供杜家女眷休息。杜若脑子里一片混沌,跪在佛祖前心才似有几分依傍,她只想祈求母亲早日康复,也好给她一点安慰和精神支持。
拜了几处神佛回到小院暂歇,抬眼便看见这棵老榕树,锈褐色的气根炫耀着它的树龄,冠幅广展,枝繁叶茂,这正是当年父亲看中这小院的原因。去年父亲还带着一家老少来此祈福,也是云淡天高,也是榕荫如盖,连往日不大友睦的两位姨娘也能围坐在父母亲周围侃侃而谈、喝茶说笑,而今......想到此处,杜若不由泪下,禁不住轻吟道:
“弥陀岩下苍榕树,借我今年两度游......”
“弥陀岩下苍榕树,借我今年两度游......”
话音未落,杜若就被自己的声音惊得噤声,她听到的不止是自己的声音,还有另一个浑厚的男声,杜若吃惊不小,戛然而止,四下张望,全无一人,定一定神,莫非自己听错了?
半晌,杜若压低了声音又道:“浯山青入眼,榕树紫垂髯。”
“浯山青入眼,榕树紫垂髯。”
又是同声!
“敢问墙外......”
“敢问墙内......”
又是同声!
杜若不敢出声了,墙外也悄然无声。
半晌。
“在下是常州府生员陈嘉榕,正是榕树的榕,不日将参加今年的秋闱,故此今日到惠恩寺拜佛祈福,见这株榕树生得幅冠延展,不禁感慨,不想冒犯了。”
墙外的声音浑厚干净,吐字清晰,沉稳持重,这声音让杜若莫名好感,不禁柔声道:“民女杜若,在此为母亲祈福,是我冒昧,打扰了公子。”
“适才......”
“适才......”
杜若颔首,嘴角轻轻牵扯,露出了多日来久违的浅笑:
“公子先说。”
“还是请小姐先说吧。”
杜若听出对方似有尴尬之意,便大方道:“适才听公子也吟诵丘葵的《七月望日再游弥陀岩》,莫非今日乃是故地重游?”
“说来惭愧,在下今年已是第二次乡试,的确是故地重游,见此老榕树今年繁茂更盛三年前,故此不禁感慨。”
杜若听他说得坦诚自信,并无半分颓废之气,便道:“自古科举令天下读书人趋之若鹜,一举而金榜题名者凤毛麟角,其中因素诸多,俗话说‘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昔孟东野两试不第,四十六岁才中进士,我听公子之言落地不落志,今岁科考必金榜得中。”
“萍水相逢,小姐吉言宽慰,在下拜谢。”
“公子不必言谢......。”
杜若不语,对着墙外曲一曲膝。
静静听着......
听不见动静了。
这时候夕月走了进来,看见杜若站在院里发呆,以为是等得急了,忙道:“小姐怎么站在这里,轿子已经在院外备好了,小姐是就走吗?”
“夕月,你刚进来的时候外面没看见什么人吗?”
夕月不由回头看一眼,诧异道:“没有啊,外面有人吗?”
“没有?......哦,没有吧。”
“小姐这是怎么了?”
“不要啰嗦了,我们就走吧。”杜若匆匆走出院外,停在门口两眼一溜,微微四下张望了,果然没有一个人,心里的紧张是放下了,可是失望却升上来。
“小姐在看什么?”夕月左右张望,并不见一个人。
这丫头精灵得很,什么都瞒不过,“没有,快走吧。”
......
陈嘉榕目送杜若远去的背影拱手送别,杜若的名字就这样落在了陈嘉榕的心里。
看着杜若远去的身影,陈嘉榕莫名亲切。这女子如此俏拔的身姿,似有多少倔强隐藏在那看似纤细的身影之下。听她说话的声音清澈而非尖锐,柔曼而非娇弱,陈嘉榕只觉得句句如滴泉缓缓落在心上。
“杜若。”
陈嘉榕心里念叨着这个名字,立刻回转身去找这后山的僧人,她能在这惠恩寺有一座小院歇息,绝不是普通香客。
果然,随便问了一个洒扫的僧人遍获悉,原来是万盛钱庄的女公子。
——商贾人家。
陈嘉榕看着下山的路,轻叹,可惜了一身出尘的诗书气。
下山途中陈嘉榕看见书僮采歌正上山来找自己,疑惑地问道:“不是叫你在山下等吗,怎么上来了?还跑得这满头的汗,发生了什么事吗,急得这样?”
“员外、夫人和小姐都到了,员外在客栈等候公子呢!”采歌气喘嘘嘘。
“父亲来了?”陈嘉榕大惑不解,加紧了脚步。
刚到客栈就看到有人在忙着往外搬他的东西,父亲陈鸿正坐在正堂和客栈老板寒暄,看见儿子回来立刻站起来满脸堆笑,看到儿子就像看到得了宝贝似的。陈鸿正三代单传,到了陈嘉榕这里就是第四代了,陈嘉榕自小聪慧,七岁吟诗,13岁考取童生,16岁一举考中一等生员,即禀生,每月享受国家粮食,天下秀才虽多,可禀生名额却寥寥无几,所以儿子就是他陈家的骄傲,只是身体单薄,三年前若不是身体原因,必然早就已经金榜高中了。
陈嘉榕正要行跪拜礼,被父亲一把扶住,抬头看着眼前比自己高过大半头的儿子道:“果然又清瘦了,回头让你娘好好帮你补补身子。”
陈嘉榕左右环顾,问:“听采歌说母亲和姐姐也来了,怎么不见?”
陈鸿正满脸喜气:“走,我们路上慢慢说。”说着,拉着陈嘉榕便上了门外马车。
车上陈鸿正告诉儿子道:“我和你母亲商议已定,我们全家搬到省城来,先在这城里购置一座宅院,离科考日近,今年不能再像上次似的,务必要照顾好你的身体,再不能让三年辛苦付诸东流了。”说着,伸手握着儿子的手。
陈嘉榕听了心内感激,反握住父亲的手,陈鸿正懂得儿子的心意,伸出另一只手拍拍儿子的手。能有这样一个聪明、懂事的儿子,陈鸿正内心满是疼爱和满足,他深信凭着儿子的天赋异禀,勤奋好学,此次秋闱必定金榜高中。为了儿子,别说省城买宅子,就算京都购房他都在所不惜。他都想好了,今年乡试考中,明年二月全家携子进京赶考。
何况此次全家搬到省城来暂住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太仆寺少卿洪玄礼和他是少年同窗,写信来邀请他到省城任职,其四子已经到了婚娶年纪,和嘉慧正是同龄,若是......,但这还只是他自己心里的盘算,就没有对儿子说。
车子停在了城东门一座宅邸门前,下了车,陈嘉榕看到宅子门口两个大石狮子,一看便知不是哪个小门户人家的宅子。陈鸿正知道儿子心里想什么,解释道:“这是原承宣布政司童大人上京前的别院,如今正好空着,我就买了下来,虽比不得我们在常州府的老宅,可是在这省城也算是一等一的大宅子了。”
陈嘉榕心里觉得不妥:“暂住之所实不必如此奢华。”
陈鸿正笑一笑,拉着儿子进了宅子。
陈嘉榕依然满心愁虑,他哪里知道,陈鸿正既有心要攀附太仆寺少卿这门亲事,门户上怎么能输了阵容。
这是一栋三进的宅院,进了门便是前厅,绕过前厅就看见一座偌大的前院,院内一座假山并不惹眼,但假山上竟种着各色芍药,一时间显得小院生机盎然;二进便是花厅和主人厢房。
陈嘉榕一眼便见母亲和姐姐在花厅等他。李素琴见到儿子自然是喜不自胜,嘘寒问暖,直呼儿子:“瘦了,瘦了。”陈嘉慧还是一贯的淡青色长裙,素雅端庄,姐弟俩样貌颇为相似,只是陈嘉慧大家闺秀的脸上更多了一分红润。陈嘉慧见到唯一的弟弟心内欢喜,却并不似母亲那样直白流露,而是含笑观察着,对母亲的心疼不已反驳道:“我看弟弟倒是比在家时更精神呢,虽说身子单薄未见改善,但也并未清瘦太多,我已经嘱咐厨房备下了燕窝,明天开始,我亲自下厨,保重科考前把弟弟的身子补起来,母亲您就不必担心了。”
陈嘉榕被父母、姐姐的关爱围得满满当当,心里全是幸福,他是个不忘礼数的人,听家姐如此说,立刻拱手道:“有劳姐姐费心了。”
嘉慧就笑起来:“我这个弟弟读书读傻了,跟自家姐姐还这样客气,走,我带你去看看你的书房。”说着,拉着陈嘉榕向后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