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钏缓慢地停下了步子,手低低垂下,站在了幔帐之外。
马场上的风,呼啸而过,把葱茏繁盛的劲草吹得不约而同向一个方向倒去。
含钏轻轻抬起下颌,目光移向隐约透着光亮的营帐,旁边的小双儿一咬牙一跺脚,埋着头正准备往前冲。
含钏抬起手臂拦住小双儿,正好听见幔帐背后又传来了声音。
“四哥哥,当时若不是钦天监那把火,你我一早便拜堂成亲了”那声音哭哭啼啼的“咱们俩的缘分就被那把火截断了如今我被人设计嫁给端王做侧妃,您不知道我有多苦您看这儿”
又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有点像衣物摩擦的声音。
“您看看这儿吧!这是被打的淤青,还有这儿是被烟锅烫伤后留下的印记”
小双儿攥紧双拳。
忍不了了!
这在看哪儿呢!
要看哪儿呢!
把衣裳脱完,在马场上裸奔,让大家伙都看看好不好呀!
这个贱皮子!
含钏低低垂头,屏气凝神,没有任何反应。
隔了许久,隔了很久很久,久到含钏都数不清自己的心跳次数了,才在烈风之中听见了徐慨疑惑又不解的声音。
“你是谁!?”
“你在干什么!?”
“你意欲行刺吗?!”
徐慨的声音听起来就醉醺醺的,一把声音里起码含了八两汾酒,嘟嘟囔囔地提高声量,“你你你你把肩头拉上去,简直伤风败俗!来人!把这人拖到侍卫处,哪宫的丫头着实不知礼数了!”
时间仿佛在刹那间静止。
含钏隔着幔帐都感受到了难以言表的尴尬,脚指头在绣鞋里无意识地蜷缩,险些在马场的沙里刨出一个大坑坑。
徐慨叫唤了老半天也没人来,含钏轻轻抬起下颌,小双儿像听到集结号的士兵撩起袖子,跟颗炮仗似的,一下子俯身冲了出去,嘴里还骂骂咧咧的,“臭老娘们儿!搁这儿发什么骚气呢!还四哥哥、四哥哥看老娘不像抽陀螺那么抽你丫的!”
臭老娘们儿,这词儿,应该是跟老左学的
发什么骚气,这词儿,应该是钟嬷嬷手把手教的
抽陀螺,这词儿,应该是在曹家耳濡目染学会的
孩子的成长环境太复杂了。
都言传身教了些什么东西!
含钏跟在小双儿身后,轻轻巧巧地绕过幔帐。
幔帐背后亮着一盏若隐若现的六角宫灯,含钏一抬眼,便见张霁娘泪水涟涟,衣裳挎到了肩膀下面,隐隐约约露出了一对儿白生生的乳儿还有脖子上系着的红丝绳肚兜带子,黑夜之下,那两股红色配上白白的乳儿显得诱惑又挑逗。
小双儿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还未等张霁娘反应过来,小双儿一对铜钳臂伸手箍住了张霁娘的脖子,咬着牙往含钏这处拖。
徐慨迷迷蒙蒙见到含钏的身影,顿时吓了个激灵,酒醒了一大半!
徐慨往身后一退,离了三尺远,口齿都清楚了不老少,“钏儿!我不认识这人!压根没见过!一来就拽着我叫我四哥哥!我喝多了本想去歇着,谁知那小内监把我往这地儿带!我真什么也没做!你相信我!”
大大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求生的欲望。
含钏忍着笑,一伸手,徐慨便扶着幔帐的木架子赶忙走到含钏身后来。
“曹生管事。”
含钏终于说话了,声音清清泠泠的,像这风里微不可闻的青草香,“烦您把秦王带回哥哥的幔帐休憩,顺便去席上请左家三娘也过来一趟。”
曹生埋头,迟疑片刻,没走。
含钏笑了笑,“您放心吧,这地儿等会儿有人来,没人敢对我做什么。小双儿、左家娘子都是个顶个的女战士,我一个也能顶两。”
这倒是。
曹生抬眼看了看磨刀霍霍向那女子的胖双姑娘,眼神落在了小姑娘肥肥的胳膊和粗粗的脖子上,在心里暗自点头,想了想同含钏福了福身,单手托起不中用的四皇子便往出走,一边走一边蹙眉看了两眼自家少当家看不上这姑爷也是应当的,这么点酒量就上脸?这要是放漕帮,兄弟们不得喝死他?!
唉。
当初刚找回大小姐时,他陪着自家少当家喝酒,还记得少当家兴奋得脸都红了,“等往后小丫头嫁了人!我得把埋在江淮老宅树下的那坛女儿红给开了!我喝一杯!新姑爷喝两杯!到时咱们哥俩好!”
曹生看了眼醉得强装镇定的“新姑爷”,默默摇了摇头,就这姑爷,怕不是他喝一杯,少当家喝半杯,两只菜鸡互啄,都倒得早。
曹生和徐慨的背影渐行渐远。
含钏收回远望的目光,面无表情地低头看被小双儿钳住跪地的张霁娘。
张霁娘满脸是泪,撇过头看含钏,双眼赤红,恶狠狠地低声道,“你敢对我做什么!我是端王侧妃!名义上是你嫂”
张霁娘话还未说完。
含钏“啪”地一声!
一个耳光扇在了张霁娘的左脸!
含钏力度控制得非常好,既没红肿亦没渗血,但很疼,张霁娘疼得左脸直抽抽。
张霁娘还想说话,右脸也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徐慨一走,含钏这才气得牙痒痒,是真的牙痒痒,含钏咬紧后槽牙,只感觉牙关发红发肿。
“你在食肆打了我一巴掌,我未曾记恨过你。”含钏目光暗沉,她想让张氏死!
“那时你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府千金,我是在偌大北京城里艰难求生的食肆老板娘,你有资格嚣张跋扈。”
就算是梦里,她也未曾狠狠地怨怼过张氏
张氏身为秦王妃,她为徐慨偏心看重的女人,无论放在何时何地,她们两个女人都是天然的死敌和仇家!更何况,张氏还肩负着三皇子布置下的任务!无论于公于私,张氏恨她,她都能理解!张氏为三皇子毒杀徐慨,争储夺嫡本就是你死我活,她想一想,也能想通!
可有两件事,她无法释怀。
永生永世,无论死多少次,她都无法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