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钏这么说,倒是说到曹醒心坎上了。
曹醒默了默,轻轻叹了一声。
这件事,他的错。
可他却不能不这样先斩后奏。
若当真提前告诉老太太,老太太欣然同意的概率有多大?
平心而论,绝非他想法狭隘,恰恰相反,他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思考,老太太答应的机会并不大从大的说,漕帮要黑转白,如今正处在最关键的时刻,娶一个身上充满故事的女子,绝对不如娶一名真正的名门闺秀来得便利从小的说,谁家长辈会喜欢一位身世坎坷复杂的女子?
他家老太太算是极度开朗豁达的。
若换成别家的老封君,恐怕要闹上登闻鼓。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点。
谁也摸不清楚,当今圣人对这位名声赫赫、声誉极好的县主,是什么态度。
当今圣人是很典型的君王,有主意,尊严大过天送固安县主远嫁和亲,这必然是他帝王生涯中难堪的一笔。
如果圣人企图抹去这难堪的一笔,从而选择打压疏远安娘,那她的夫君必定将受到波及,若圣人觉得安娘声誉太过,有心平衡,那她的夫君仕途上也一定会有影响。
只不过一个“赌”字。
其间凶险荣誉,他看得很透。
可他看得更透的是,这么多年,这么这么多年,对安娘的渴望与追逐。
那时,他渐渐在漕帮站稳脚跟后,漕运的繁琐阻挡了他频繁前往北疆的机会,而安娘也在埋头苦耕,两个人渐渐没了联络。
人世间,不就是这样吗?
人与人,皆为过客,共度了一段美好难忘的时光后,挥挥手作别这一段岁月。
很多时候,就算你不想走。
时间也会推着你走。
在岁月中,曹醒慢慢释怀,可北疆与安娘却成了他在半夜梦醒时的梦中常客,在北疆吃过的红柳肉串、烤馕饼,在草原上疾驰过的感觉,甚至那个人名、那张脸都成了他的禁忌。
他以功未成、业未尽为由,推脱了祖母的许多次相亲。
好像,这人生,若是没有安娘在身边,他也能安安稳稳地走下去。
可若是安娘不在身边,他却无法想象与别的女子携手到老、生儿育女的画面。
就是这样矛盾与纠结。
打破这番纠结的是北疆传来的噩耗西琼部落被屠杀殆尽,和亲县主下落不明。
而他作为当朝新贵,在圣人还未开口之前,便出言请战,远赴北疆一探究竟。
安娘怎么会死?!
他们两个之间,连一个结都还没挽,连窗户纸都还没捅破,安娘怎么能死?!
当他尝过或许会永远失去安娘的滋味后,他陡然发觉自己无法承担人生中没有安娘的重量。
在“老太太可能会生气,但最终会妥协”的先斩后奏和“老太太一定不同意,并且想尽办法打消他这念头”的两个选择里,他毫不犹豫地选了前者。
至于薛珍珠老太太
曹醒低头抿了抿唇,再叹了口气,“慢慢来吧,我先诚心诚意认错表态,小老太太总会看到我的诚心诚意的”
嗯
第二天,含钏就看到了小老太太的态度有所软和了。
左家下了帖子,说是左尚书即将致仕,左老夫人与左尚书要回老家休养,左三娘的娘亲特意邀了几家关系亲近的世交,摆了出堂会算作给老爷子辞行。
左家的交际圈和英国公张家、曹家,还有刚刚踏入勋贵世家的尚家略有不同。
清流居多,几乎都是书香门第。
含钏和左三娘坐在一块儿,含钏摇着团扇看了好几家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
面孔都是陌生的,可从神色中带出的倨傲和清高,却如出一辙。
像一个妈生的似的。
含钏把这一发现通过咬耳朵的形式告诉了左三娘。
左三娘拿团扇捂着嘴闷闷地笑了起来,“人家世代读书,祖辈清流,都是一代一代考科举考上来的。对于你们这些个旁门左道、妖魔鬼怪,人家心里可是真真儿瞧不上的呢!”
含钏摇摇团扇,扇了几缕风,心里没当回事儿。
嗯
看不上曹家的人,可真是多了去了。
之后还想随大流看不上曹家的,嗯,还请去拿个号,排个队吧。
未出阁的姑娘们这处倒还好,只是有几家神容清傲的小姑娘从含钏身侧走时,先目不斜视,刚走过就做作地扭头来看,跟看只会说话的猩猩似的
贺猩猩见怪不怪,倒是没什么反应。
听戏途中,前排夫人奶奶们席面上窸窸窣窣的,像是在说什么大事儿,其间还听到了薛珍珠老太太的声音。
左三娘捏了捏含钏的手,两个小姑娘支棱起了耳朵听了个大概。
一个穿着月白縂裙的夫人声音清清脆脆的,说出的话却不怎么客气,“这倒是某第一次亲见曹家老夫人,百闻不如一见,和听说的都是不太一样。”
还没等薛老夫人答话,便听这位月白縂裙的夫人轻笑一声,跟着再道,“原以为是位瞧上去市井气特别浓的老太太否则也不会一边答应孙女嫁皇子,一边答应孙子娶县主了?”
这位夫人的声音稍微大了些,“家里姑娘和家里小郎君嫁娶的人都是一个姓氏,这这叫什么来着?”
“换亲!”
另一个夫人笑着帮腔搭话,“市井里贫苦人家这样的多,咱们读书人家可得有些讲究的,这种事儿可不能做。”
再有一个夫人搭腔,“县主这刚从北疆回来就说了亲,倒是有些仓促的我听说她前头那位老首领死了七八年了?啧啧啧,县主一介女流,背井离乡,在北疆苦苦支撑,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得嫁好儿郎,咱们应当为县主高兴才是”
这位夫人娇笑一声,继而说道,“什么换亲不换亲,再嫁不再嫁的,往后可别说了!”
说说说。
除了你在叨叨叨,谁还在叨叨叨?
这位夫人说话软中带着棍棒,甜里藏着毒酒,叫人心里一股怒火。
左三娘蹙着眉头,附耳道,“这是柳阁老的续弦,京中有名的才女,素日里最瞧不上拿祖宗俸禄的勋贵和做生意的商贾”
行吧。
曹家两样都占了。
含钏点点头,又听左三娘讥笑道,“这位卢夫人最爱摆出一副万般皆下贱,惟有读书高的样子!”
含钏正欲开口说话,却听上席“砰!”的一声。
自家薛珍珠老太太把茶盏往四方桌上一砸,眉梢一抬,跟着便准备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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