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照亮铁锤镇的不是那天上那轮总是被淹没在烟尘中的的月亮，而是一座座似乎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炉所抛洒的红光，以及为数不多的几个酒馆前那或明或暗的灯火。

因业务繁忙，每个铁匠铺都是终日不停地运作。

难得闲下来的铁匠们自是各个酒馆最主要的客源。

极度的疲乏使得他们极度需要酒精的慰藉。

似乎只有这种神奇的液体才能让他们保持着对生活最后的一丝热情和希望。

布里斯带着几个换了班的铁匠和杰恩一起，来到了火炉酒馆。

这酒馆目前是镇子里最大的酒馆，老板穆图之前也是个铁匠，因为体子太弱无法继承祖业便另谋出路，把自家的铁匠铺改成了酒馆。

杰恩很熟悉这座酒馆。

尤其对盘踞在酒馆中间那座并未拆除的大火炉印象深刻，它需要五六个人手牵手才能围拢，就算是现在，它也是铁锤镇最大的一座火炉。

这座全部由灰泥筑成的大火炉足有上百年的历史，经过长期的烈火煨烤，最外层的灰泥都已然陶化，瓷实得用锤子敲上去都只会留下一个白印。

或许穆图觉得拆掉可惜便留了下来。

热天用它装满冰块，能对整个酒馆起到明显降温消暑的效果，且冰块还不易融化。

大冷天自然恢复它的本来功能，一炉旺火熊熊燃烧，给酒馆的客人们带来充沛的温暖。

而这正是其它酒馆难以模仿的特色。

再加上位置好，酒也不错，穆图夫妇俩又勤快和善，服务周到，酒馆的生意自然比经营铁匠铺时要好很多，虽谈不上发家致富，但在镇子上也算是中等偏上的人家了。

布里斯显然也是火炉酒馆的常客，一走进去，穆图就亲自迎了上来。

“布里斯，你爹今天没来这里……”

布里斯苦笑道：“穆叔，难道我就不能自己来喝点酒吗？我爹今天还没起床呢，估计昨晚喝太多了……还有位子吧？“

穆图一瞅他身后果然还跟着几个人，立马满脸堆笑道：“当然有，请进，请进……咦，这位是……”

杰恩呵呵一笑：“怎么，连穆伯也认不得我了吗？”

穆图挠着后脑勺疑惑道：“有点眼熟，但真记不起来了……”

杰恩朝柜台努努嘴：“我是来赔偿当年给你造成的损失的……”

穆图眼睛里陡然冒出光，一把抓住他的手：“我的天！你是杰恩？！”

正朝里走的布里斯扭头打趣道：”穆叔，记得多要点利息，绝不能便宜这小子。“

“嘁，还谈这些干什么！来来，让我好生瞧瞧……啧啧，确实长大了，都成大小伙了，这些年你都跑哪去了？吃了很多苦吧？”

“还好，还好……当年走的仓促，都没来得及和穆伯穆婶告个别，心里着实一直想念得很……”

杰恩在铁匠铺当学徒的时候，经常受到师父布鲁格的责罚，没饭吃是常事，那时的布里斯也还没能力给与他更多的帮助，好在经常来铁匠铺送饭菜的穆图瞧他可怜，便都会偷偷多准备一份悄悄塞给他，这样的恩情自然让杰恩难以忘怀。

但让他更感惭愧的是，自己居然还没报恩就因为贪玩给穆图夫妇带来了一场很大的损失。

那天布鲁格外出了，杰恩和布里斯就偷偷从铁匠铺里溜了出来，因为铁匠们都喜欢喝酒，两人却还没尝过这种神奇的液体的味道，便合谋着跑到了穆图的酒馆，装作要帮忙的样子，实则一直在觊觎那些冒着诱人香味的酒。

穆图夫妇当时正忙得团团转，见他们两个小家伙主动要来帮忙，自然也是高兴，表示你们帮着收拾一下桌子就好了，转身就各忙各的去了。

如果酒馆的客人吃完还能在桌上留点残酒，那也不至于发生后来的事。

连续收拾了好几桌，两人都没有在任何一个酒壶酒杯中找到哪怕是一小口余酒，显然嗜酒之人在这方面都有着统一的准则。

这更是让两人喉头发干。

四只眼睛自然不时地瞄向了柜台后面的大酒架。

心动自然不如行动，杰恩拿着块抹布就装作要擦拭柜台走了过去。

慢一拍的布里斯自然也紧紧跟上。

原本穆图婶子是守在柜台里的，但当天客人太多，她也不得不出来帮着端酒传菜。

这就给杰恩两人制造了机会。

而且出于某种非同一般的想法，杰恩认为酒架上摆的最高的那几坛酒应该是最好的酒，既然要尝个新鲜，当然是要挑最好的才最得劲。

但自己个子不高，够不着。

布里斯不由分说地就蹲了下去，让他骑在肩膀上去取酒。

当时酒馆里人来人往，看到的也以为是酒馆的小伙计在为客人取酒，自然无人在意。

杰恩一下便捧到了最顶上的一坛酒，赶紧示意布里斯把自己放下来。

布里斯显然有点做贼心虚，一经示意就赶紧屈膝蹲了下去……

但是，杰恩的袖子却正好被酒架顶层木板上一颗突出的钉子挂住了。

因为布里斯的下蹲，导致他直接被悬挂在酒架上。

布里斯因为心情紧张，在不了解情况之下，犹自拽着他的双腿往下拉……

轰！

整个酒架顷刻间便砸了下来，各种酒坛酒罐碎了一地，里面的酒水在地面上溢流成溪，淌得到处都是，浓郁的酒香震惊了酒馆里所有人。

好在这铁制的大酒架被柜台撑住了，要不然，凭借其沉重的重量，杰恩和布里斯就算不被砸死也得砸成残废。

而这酒架上的酒，却真的是酒馆里最好的酒，有很多种孤品烈酒，既是穆图的收藏，也是酒馆的镇馆之宝，损失不可谓不惨重。

赔，当时的杰恩和布里斯自然是赔不起的。

好在穆图虽然心痛不已，却并未对两人有什么过激的言行，甚至都没把这事告诉布鲁格，因为他知道这要是被布鲁格知道，两个小家伙不死也得脱层皮。

杰恩和布里斯酿成大祸，却也是敢作敢当，当场承诺日后会尽量赔偿损失。

可惜的是，杰恩还没来得及赚到一个铜板，就因为一场斗殴而不得不离开了铁锤镇。

回首往事，杰恩自是心情复杂。

穆图却是非常热情地拉着他不停地嘘寒问暖。

待众人都落座后，穆图亲自给众人捧来了一大坛好酒，并让两个伙计上了一桌丰盛的菜肴。

酒馆里的位子渐渐坐满。

因为大火炉里此时堆满了冰块，整个酒馆的温度很是凉爽宜人。

杰恩环视了一下，见下午撞见的那几个家伙并没有如约前来，心里隐隐有些失望，但也没再多想，便和布里斯等人举杯欢饮起来。

正喝得微醺兴高之时，一群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布里斯的位子正对着酒馆大门，一见他们进来，脸色就沉了下来，立马别过头，似乎不愿意被他们发现。

杰恩感到奇怪，便也扭头看了过去。

一看，他也是怔住了。

只见打头走在前面的那个年轻人格外引人夺目。

他的穿着明显与所有人都不同，这种质地精良，款式新颖的服装一般只有在大城市的贵族公子身上才能看到，极其合身的尺寸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显得格外笔挺，格外精神。

当然，更让人惊艳的是，这个年轻人的样貌尤为俊俏，淡淡的柳眉，挺直的鼻梁，灯火下熠熠闪光的金发——明明是个男子，却足以让人误认为这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只是他拄着的那根精铁拐杖，却清楚地让杰恩知道了他就是让自己离开铁锤镇的那个家伙——卡西斯。

卡西斯在大火炉旁站定，铁拐杖很有力在地上一顿，抬眼便扫视整个酒馆起来：“萨尔金，那个家伙不是要请你们喝酒吗？人呢？“

那萨尔金正是下午那个光膀老大，只是此刻已然只是卡西斯的跟班，闻声赶紧也四顾而找，很快便认出了杰恩的背影，立马把手指过去，一脸恭顺地对卡西斯说道：“老大，他已经在那呢！”

卡西斯循着他的手指望了过去，首先便看见了布里斯，脸上抹过一丝古怪的微笑，立马走了过去：“哎呀，我亲爱的布里斯，难得能在酒馆里遇到你……咦，是这位兄弟要请我的兄弟们喝酒吗？”

卡西斯的目光很快便定在杰恩的身上，但因为杰恩和他一样外貌变化很大，他显然没有立马认出杰恩来。

布里斯自然懒得搭理他，也不吭声，却在桌子下踢了杰恩一脚，意思是你悠着点，千万别乱来。

杰恩微微一笑，站了起来：“卡西斯，好久不见啊！”

卡西斯的脸色一刹那就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原本白净的脸变得更为惨白，他不可思议地嚷了起来：“对了！对了！能让布里斯陪着喝酒的人，除了那个叫杰恩的家伙，还能有谁！”

杰恩点了点头：“既然咱们又见面了，那就一起坐下来喝点酒好好聊聊吧！”

卡西斯固然涌起了愤怒，但却也大笑道：“当然要好好聊聊，来来，兄弟们都自己找位子坐，今天这小子请客，大家尽量喝个高兴！”

说着，他自己拉过一把椅子就大大咧咧地在布里斯旁边坐了下来。

萨尔金等人却把临近那张桌子的几个客人直接赶跑了，一个个开始吆喝着大点特点起酒食来。

“来，咱们先干一个！”卡西斯先端起酒杯，向杰恩发出了邀请。

杰恩笑着端起酒杯与他轻轻一碰，便仰脖一干而尽。

卡西斯也是一口而干，一抹嘴笑道：“杰恩，其实我早知道你回来了，正想抽空去你的农场看看你，没想到你却一声不吭就自己来了，还被我这几个不长眼的手下给摆了一道，真是让我有点不好意思啊！”

杰恩笑道：“这就叫不打不成交嘛，你也别责怪他们，我请他们来，就是为了多交几个朋友！”

“是啊，多个朋友多条路，你现在的样子，我倒很是喜欢，毕竟也许再过不久，咱们可就是一家人了嘛！”卡西斯笑眯眯地转头对布里斯说道：“兄长，你说是不是？”

布里斯从鼻孔里冷哼一声：“卡西斯，就算你的手段耍得再好，要我妹子嫁给你也是休想！”

卡西斯不以为意：“兄长，话别说这么绝嘛，什么手段不手段的，多难听，我这是为了爱情而努力地排除万难……”

杰恩终于忍不住也出声道：“卡西斯，你有什么就冲我来，扯上布兰妮想干什么？”

卡西斯装作一脸愕然地望着他，摇了摇头：“杰恩，你这话就说得让我不高兴了！咱们俩的事都已经过去了，我也并没打算要追究要报复什么的，要不然，你真以为这么多年，我找不到你吗？咱们都长大了，就不必纠结于年少时的那些蠢事，而要放眼未来，我知道你也爱布兰妮，但没规定我就不能爱啊！而且你离开这么些年，布兰妮自己也长大了嘛，我觉得她这么好的女孩子，应该有更多的选择，而前提，当然是我们得把这种选择公平地摆在她面前，你说呢？“

杰恩想不到卡西斯居然变得如此巧舌如簧，一时间还真找不出反驳他的话。

因为他说得并没有错。

自己对布兰妮的感情源自年少时的亲密，那种长大了我就娶你的玩笑充满着纯真，并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美好，进而让自己把这当成了爱情本来的模样，这也是分离这么些年，自己对她的思念有增无减的主因，起码这种感觉陪伴自己捱过了无数痛苦和寂寞……

但布兰妮对自己又是否一样把这份情愫孕育成了浓烈的爱意呢？

如果她只是把自己当成了和布里斯一样的亲爱兄长……

无论如何，她都是独立的，她应该完全享有自己意愿的支配权力，就算是自己，也没权力去干涉和左右她的选择……

杰恩想到这里，心里一片豁然，端起酒杯对卡西斯微笑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为了公平干杯！“

布里斯又从桌底踹了他一脚。

杰恩身子晃了一下：“哎，布里斯，一起干了！”

卡西斯随后还特意询问了杰恩农场的情况，杰恩苦笑道：“整个农场翻修下来，我估摸着就需要花掉三四个金币，还要雇人赶紧播种才能赶上最后一波秋收，否则冬季一到，就什么都种不成了，只有等开春，那样的话，我借的钱可就还不上了，我叔叔欠的债更是又要往后拖。”

卡西斯笑道：“这雇人干活自然好办，我都可以帮你把人找齐，关键是你那农场的位置有点麻烦，光修建新的栅栏恐怕就是一大笔费用，三四个金币怕是远远不够。“

杰恩奇道：“这栅栏应该花不了多少钱吧，我准备把农场里的那些杂木全砍了，正好是做栅栏的好料……”

卡西斯摇了摇头：“靠镇子这边全是平地，这样做当然可以，但你的农场另一边却挨着山，这山上可是有不少野兽的，尤其是野猪，一群群的可是逮什么吃什么，没有结实的栅栏阻挡，你这农场自然要遭殃。“

杰恩没想到卡西斯居然对农场如此了解，而且他所说的正是自己没有考虑到的，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布里斯自然摸不透卡西斯的心思，也懒得去琢磨，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便也点头道：“杰恩，这可真是个大问题，你可得好生谋划才是。”

杰恩点了点头，笑着对卡西斯道：“卡西斯，谢谢你的提醒，我真没想到你不仅没有怨恨我，反而愿意为我如此着想……”

卡西斯摇了摇头：“不，不，你想错了，你叔叔欠的债务，最大的债主便是我，我这完全是为了自己的账不至于烂掉而已。”

“我叔叔欠你多少？”

卡西斯笑了笑，伸出手指晃了晃。

“五个金币？”

卡西斯摇头。

“五十个？”

卡西斯这才点了点头。

“不可能！乔雷尔先生明明说我叔叔总共欠镇里的债主折算下来也只有五十个金币而已……”杰恩自然不相信。

卡西斯不可置否，从怀里掏出一张借据出来，递到杰恩眼前：“白纸黑字，还有你叔叔的手印和签名。”

杰恩一瞅，果然见落款赫然是叔叔莫迪的大名，上面还摁了个大大的殷红手印。

卡西斯把借据收起：“而且这是你叔叔一次性找我父亲借的，见证人不光有乔雷尔先生，还有矿山的威尔伯特老板。”

杰恩如同跌进了冰窖中，一脸郁闷：“这该死的乔雷尔，最终还是骗了我！”

卡西斯淡淡道：“而且方才我谈的只是本金，加上约定的利息的话，到目前为止，你应该要偿还七十二个金币了。”

杰恩这才明白卡西斯真正的目的。

七十二枚金币只是截止到当前，利息还会再涨，再加上其他债主的债务，就算自己把农场经营得再好，怕也是几年都还不清的！

因为以现在的物价，一枚金币就足够普通的五口之家半年的用度了！

上百金币的债务，无异于一座庞大的石山，一下把杰恩压得再也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