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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灵郡东郊荒野之地,有一别庄依山傍水,建筑清阔雅致,竹木屋梁,青砖红瓦,分外清心。

但不可否认这块地域偏僻,不近繁华之地,一向被郡城人视为穷苦象征。

此时,庄子前面停了好几架气派十分的马车,几个英武高壮的护卫冷眼瞧着别庄门口来去的一些农夫,也瞧着前面大片大片的田野,眼神轻蔑。

庄内倒有些像模样的护卫,却是把守四处,尤是主院阁楼正屋。

屋内,腰宽体庞的几个嬷嬷正簇拥着一个消瘦如骨柴的嬷嬷,围在边上,瞧着老医师给榻上躺着的女子把脉看诊。

过了一会,老医师抽回手,捋捋发白胡子,神色有些严肃,“谨姑娘这情况可不太好啊。”

瘦嬷嬷横了眉,眼里瞟过老医师,闪过沉郁,对他道:“姑娘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翟医师就详说吧。”

翟医师大概有些怵这瘦嬷嬷身份,于是悻悻道:“姑娘自娘胎出来本就伤了本里,体弱虚糜,这些年来忧思成疾,更是沉疴难解,这....”

太难听的话,医师总是不好说的,毕竟自己乃本家豢养的族医,不管对方身份如何,也不管这些嬷嬷明摆着不遮掩的轻慢,可人家好歹也是族里正经所出的姑娘,还是要尊重一些。

毕竟他背后可没有老夫人撑腰。

是以“活不长久”“早日等死”“准备棺材”这种话是万万不能说的。

不过他也察觉到这几个嬷嬷对这个坏消息没半点不喜,反而露出了“本该如此”的神色。

“既如此,就劳烦翟医师开方吧,尽人事总是要的。”

翟医师皱眉,有些为难,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比他胖了一大圈的两个嬷嬷给架了出去。

瘦嬷嬷冷眼瞧着榻上的女子,收了下嗓子,尖细又刻意客气:“主君忧心谨姑娘身子,特地赐了这远离喧闹的宁静之地给姑娘养伤,怎的姑娘还不体主君苦心,竟一再糟蹋自己身子,这多少年了,底子越来越差,可怎么好。”

她这话难听,服侍的贴身侍女芍药面露愤愤,忍不住道:“姑娘好生养着的,只是这困在屋子里多年,哪里能舒心,她....”

“闭嘴!这里有你说话的地儿?”

瘦嬷嬷眼一横,芍药就被人捂住嘴巴拖下去了,此后就独留瘦嬷嬷跟另一个嬷嬷待在屋中,后者立刻窥探了下门外,关紧房门,朝瘦嬷嬷使了一个眼色。

瘦嬷嬷这才从伸出手,重新把住了那芊芊羸弱的手腕,尖细的指甲点在雪白皮肤上,立刻就出了红痕,可她也不在乎,像拿捏木头一样,过了一会,她眉头舒展开来,笑了笑。

心脉果是羸弱,气息紊乱,就这样的身子,莫说误事,便是多活几年都难。

如此判断之下,本已心情舒泰,但她骤瞧到本昏沉的女子眉宇蹙动,似要醒转,微微动身下,薄被下滑。

盖是常年卧病,衣服都穿不正经,那青色的薄绸纱面都盖不住玲珑雪色,曲线贴合,隐露出了细腻的颈项下纤薄却妩软的一截身子。

墨晕染开来,缠住了她,她睁开眼,像是水中缠困难以呼吸的灵魅,柔弱又痛苦。

瘦嬷嬷一惊,第一反应就是这还是当年那位锐气昂扬,风华无二的谢明谨吗?

第二反应却是暗唾一句:自然是她,还是个祸害,跟她那卑贱的母亲一模一样!

“姑娘醒了?真是天公作美,让老婆子们不至于扑个空,白白带了主君的传召。”

病痛中的人,哪能分辩或顾及他人的阴阳怪气,谢明谨微微张口,仿佛口中含了炭火,沙哑又纤断。

“父亲?....他想起我了么...何...事?”

瘦嬷嬷高眉挑眼的,淡淡道:“自是召姑娘先行回郡城。”

“回去?”饶是病重,听清了的谢明谨也露出了喜色,越显得那苍白灵妩的样貌染上了几分暧色,喃喃道:“父亲要放我回去了么?”

因为欢喜,眼里都有了几分剔透又缱绻的泪意。

瘦嬷嬷眼里闪过冷厉跟嘲弄,拿捏着高高在上的姿态,凉凉道:“姑娘现在这样可不能上路呢,若是在路上因病有什么耽搁,我们可如何交代,是以不管姑娘再怎么想回去,也得先把自己养好了再说,我已让翟医师开了方子,日后姑娘常常服用就是了。”

说罢,也懒得再应付这个病秧子,瘦嬷嬷管自己走了。

两个嬷嬷出了房门,瘦嬷嬷先找了正被训斥的芍药。

训斥声不小,但瘦嬷嬷过去了,其他嬷嬷就退开一边了。

芍药原本委屈不甘的脸色停顿了下,眼珠子一转,竟非害怕被瘦嬷嬷修理,反露出笑意,压低声音谄媚道:“张嬷嬷,您可有什么要问的,这些年我可都听您的吩咐,一直看着她呢。”

原来竟是如此真面貌?

不知里面卧榻重病的病秧子见到这一幕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张嬷嬷轻哼了下,刻薄道:“看顾个病秧子瞧把你能的,老夫人也不过是想知道她的病情大概罢了,可你这些年消息断续的,还得我们亲自来。”

其实不过是她们想万全确认这个谢明谨不足轻重罢了。

一个翟医师还不够,鲜少有人知道张嬷嬷也懂望闻问切。

但这不妨碍她“指点”芍药。

芍药哈腰点头,“那...那张嬷嬷您什么时候把我召回去啊,这一天天的,都得陪她关在这庄子里,她还没疯,我都快受不住了。”

“瞧她如今那样,还能多久,你且待着,等我们消息...”张嬷嬷随口敷衍道。

芍药有些好奇,“主君是真的要她回...”

她还没问完,被张嬷嬷一个厉害眼神给慑住了,忙低头讪讪。

张嬷嬷也没多说什么,让边上嬷嬷给芍药塞了一点银子喂马吃草也就罢了,而后去找了翟医师,后者被提点过了,虽然脸色不好看,但还是应下了。

折腾一二,药方药材都留下了,一群嬷嬷却是不肯逗留在这偏远之地,也看不上庄子里许多的庄稼人,端着高傲睥睨的气概坐上被后院好生精饲后的马车走了。

却不知此时主院二层阁楼,也便是她们刚刚待过且反客为主耀武扬威的地方,那榻上病怏怏活不长久的人物已然掀开了被子,施施然坐起,因那姿态,本就宽松薄软的绸质睡衣从肩头款款滑斜,半侧露了锁骨及往下的弧度,几是半含半吐的风情,一头青丝有些懒散,缠着冰雪峰峦融化后的细腻,不见锋芒,骨肉皮表及里,风华缱绻。

单手轻抹额头,薄汗沾到了手指,指尖微辗转,沾到冷汗湿意,她倦怠起身,衣带款款都懒得拢起,只赤足走在木板上,到了隔窗前,倚了门柩,静静瞧着远处空地高头大马嘶鸣扬长而去的背影。

那尘土飞扬,车马雍容。

端着药盒进来的“叛徒”芍药进门,见到了这副景象,一惊之下心急火燎。

“欸,姑娘,您这可别吹风了,这药还没吃呢,您身上症状未消,怎这般随性。”

谢明谨回眸瞧着她笑,“吃完解药也就好了,不碍事的。”

本就是故作病状的药性,能下也能解。

谢明谨取了药盒里的丹丸服下,也不过多许,苍白羸弱的面色就好转了不少,若是那翟医师再回来把脉一次,恐会惊吓万分。

这....哪里还是此前的“活不长久”之脉象啊!

“虽然是诓骗他们的,可您这身子也是这几年辛辛苦苦才养回来一些,可比不得一般人康健,还是要小心保养的。”

芍药絮絮叨叨,且拿了外袍给谢明谨披上,生怕她真病重了。

高她许多的谢明谨倒也乖巧,任由她捣鼓,低头瞧她小脑袋,逗趣道:“我的小叛徒,可赚了一小笔?”

“也就十两,打发要饭的呢,若非要给姑娘遮掩,我才不稀跟那胖子瘦子周旋。”

芍药很讨厌这些个不顾尊卑狐假虎威的老嬷嬷,“若非当年姑娘您....她们哪里敢这样....”

提起过去,芍药也只是浅谈辄止,只是偶尔管不住嘴一秃噜,但她后续总能克制住。

那是隐秘的过往,是伤疤,可不能往上面撒盐。

谢明谨却似不在意,只是笑着,而外面门外有人来汇报,是庄里的护卫头领毕十一。

隔着门,他汇报道:“姑娘,她们给的药材检查出来了,这上面是药房检出的药性方子。”

芍药打开门,取了单子,就一眼,瞪了眼珠子,拿给了谢明谨。

后者瞧了下,却不似芍药那般恼怒,只是心平气和道:“表面看起来是补血的,实则会让我虚不受补,越发早亡么。”

她不是在问两人,倒像是自言自语。

两人也不敢多言。

屋外的毕十一低着头,不看屋内的人,只是说:“您交代的事也办好了。”

办事?

芍药惊讶,就问了。

“也没什么。”谢明谨抽出书架上昨日还没能看完的书,轻描淡写:“就是让十一把她们马车的车轱辘枢纽钉子卸下一两个。”

芍药:“....”

那马车一开始肯定不会有事,但半路就不行了。

“若是半路马车坏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她们那么多人怕是得走着去驿站了.....没准还会翻车。”

想起那趾高气扬的几个嬷嬷揣着胖瘦身子在荒凉官道上气喘吁吁赶路,以她们这些年跟着老夫人养尊处优的体力,怕是入夜都赶不到驿站,得露宿野外。

想到这里,芍药不免长长叹一口气,故作同情道:“真是好可怜哦...她们年纪可都不小呢。”

然后她没绷住,直接笑出声来。

谢明谨也叹口气,故作委屈:“这不怪我,谁让她掐我了呢。”

她抚了下留下红印子的手腕,略莞尔,但看了一眼手里的药方,笑意却淡去了。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祖母还惦记着她呢。

其实何必呢。

不愿她回去,其实她也不想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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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向来萧条,道路本坑洼不平,但这些年来往来车马渐多,今日十里凉亭边上有茶铺迎来送往,大概是第一次此地,有些好奇,一个商人就探问了下同桌的其他商旅。

别人笑了,“兄台一看就是常走凤岭道的,鲜少走这条道吧。”

“可不是,这不是听说最近盗匪疑似出没,可能埋伏截杀么,就想走下偏道,哪成想大家都走这条道。”

“那大概不是因为盗匪。”

“咦,兄台何意?”

“只因为此地是小圣人别庄管辖之地罢了。”

但具体其有何隐秘,也无人深知。

包括那庄子里住着的,几乎从不外出的那位主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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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圣人别庄,听起来甚有底蕴,可乌灵郡有些地理常识的老人都知道那只是一个穷苦偏远的田园庄子,祖上曾辉煌过,后来都不知道萧条多少代了。

老一辈的,总是顽固,不肯认知新事物,也一概是不肯改变对小圣人别庄认知的,也没尝试过去了解。

那些嬷嬷们也是这样的想法,哪怕田庄农业十分繁忙,欣欣向荣,她们亦没看在眼里,只因她们这些年所入目的也不过是郡城的繁华热闹,世家的雍容富贵。

哪里瞧得上这里。

但不少旅商却是敏感,深知这小别庄的能量,过路太平,交易发达,实为走商第一首选。

而此时的小圣人别庄中,偌大书房里,庄子主人正在安排探子准备查下郡城之事。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她那位祖母一改这些年的隐晦,忽然遣人来试探,甚至不惜车马劳顿带着那么多的珍贵药材赐予她。

但探子还没出去,庄里忽来人急报。

又来人了。

这一次才是她父亲派来的人。

目的也一模一样,传召她回郡城。

但不如她祖母派人殷切问诊,这一拨人只给了消息,人马就管自己撤了,连谢明谨的面都没见。

芍药本欢喜,但很快觉得不甚对劲,她有些吞吞吐吐:“姑娘,现在瞧着是主君有意让您回去,老夫人不愿,想先下手为强,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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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老夫人不管做什么,绝对瞒不过主君,但他依旧让放了外面这些人过来,可见主君对老夫人是真孝顺,不忍忤逆,而对那谢明谨也早不复当年看重了。”

另一边,半路果真爽快翻车,且有两个嬷嬷摔了骨折,鬼哭狼嚎后,众人辛苦跋涉,好不容易到了小镇花钱重新雇佣马车,叫苦连天的嬷嬷们起先也怀疑是谢明谨动的手,可又觉得不是,庄子里要么是她们安插如芍药这样的奸细,要么就是本族豢养的护卫,死心塌地守着庄子,决不让那谢明谨离开,后者就如笼中雀,哪个还愿意为她做事?

何况她真的重病缠身,命不久矣。

不过这次交谈之下,群策群力集合观感的她们也再次坚定一件事。

谢明谨自四年前为主君放逐囚禁到这别庄之时,就已是谢氏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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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允许祖母的人来,又特别另派遣了一队人来,前者要么是笃定我能应付祖母的人,可这样又显得多此一举,父亲可向来不喜做无谓功夫的。要么是希望祖母的人能成功阻拦我。可不管是哪一种,结合后面所为,都像是不想让我回去,又偏偏不得不让我回去。”

此前,张嬷嬷还提及一句让她先行回郡城。

既是先行,莫非还有后行?

真正要她去的地方,绝不是郡城。

连她的父亲也得为那方力量所胁迫,不得已而为之?

谢明谨手指敲着桌面,看向毕十一,“十一,你是父亲派来看守我的,怎么看?”

那些嬷嬷想不到这些看管她的人也会替她办事,只要在不违背她父亲的初始命令,只要她给的利益足够,只要她的父亲还未将她的姓氏夺走,那他们就会一直对她低下头颅。

“十一不敢。”毕十一低下头,不肯表态。

谢明谨也不为难他,只是笑了笑,笑得很淡,像是窗外的风。

“父命难违,那就去吧。”

她起身,袖摆轻扬,目光望外。

“顺便把那位徐先生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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