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过后,顾老爷子日渐一日开心起来,待到了二月里,老脸上笑出了春花,害得顾遥以为玉娘有了。才这般作想,她就闻到了玉娘身上的血腥味。
又没怀上。
顾遥多年的婆婆一般,哀怨地看着玉娘,长叹。
柳柳小跑进来,兴奋道:“遥姐姐,俺今天碰到一个和俺跑得一般快的哥哥!”
见着纯天然呆萌萝莉,顾遥心中郁气消散几分,出言调侃:“说错了吧?应该是和你一样慢的人才是。今天又去哪玩了?”
柳经历只要一得空,就带柳柳出门玩,最常去的,是一家酱铺。只要柳柳过去,酱铺老板娘就给柳柳喝甜豆浆,免费的。玉娘曾八卦,那老板娘看上鳏夫柳经历了。可柳经历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想占点小便宜,并不想娶个啥也不是的寡妇。
此为玉娘一家之言,真假不论。
见问,柳柳道:“还能去哪?去酱铺呗。酱铺隔壁搬来一户人家,那家有个哥哥。哥哥很瘦,跑得和俺一样、一样慢。那哥哥笑起来可好看了,比过年时都督府放的烟花还好看。”
听她哥哥长,哥哥短的,顾遥道:“你不会没问人家姓,一直喊哥哥吧?”
柳柳眨了眨懵懂的眼睛,一拍脑门,道:“俺就说俺忘了啥来着,原是忘了他的姓啊!他说了,可俺给忘了,咋办?姐姐帮俺问一次?”
“我哪似你自在,想去哪就去哪的。忘了就忘了,你下次见着人家,先认个错,再问一遍就是。嗯,你来我找我,就说这个的?”
柳柳忙摇头,说:“噢,不是的,俺找姐姐要纸。那个哥哥会写字,他没有纸笔,就在雪上写字,可好看了。遥姐姐,你能给俺一张纸吗?”
来了个读书人?不容易啊。
顾遥却没应柳柳,只道:“只给他纸,他也写不出来字。晚上我告诉爷爷,叫他去瞧瞧。”
晚间,老爷子听罢此事,饭都没顾得上吃,带着幕僚宋先生出门。不大会儿,又遣人来喊顾遥。及至陋巷,老爷子指着右侧站立的少年,与她道:“他就是你说的读书人,宋先生说他年纪虽小,底子不错,教你个小孩子不成问题。你同意,咱就让他教你读书。”
少年约莫十岁,面容清瘦、肤色白得透明,厚重的棉服难掩孱弱,不似柳柳所说的惊艳。
顾遥一脸担忧地问:“教我们,会不会累到你?”
少年同时道:“原不知将军是这意思。小生才学疏浅,怕会误了姑娘,还请将军另请高明。”
叫个啥也不是的少年拒绝,顾老爷子老脸有些挂不住。好在他没少接触读书人,心知大多读书人,都有些臭毛病,更何况眼前这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老爷子挺了挺不存在的肚子,大度开口:“不过是小丫头读书识字罢了,又不考状元,俺不在乎好不好。”
“但我在乎。”
少年淡然地吐了四个字,口吻异常坚定,老爷子的脸,登时落了下来,室内气氛为之一凝。宋先生才要说话,顾遥已嘟着嘴,不满地开口:“爷爷方才不是说我同意,就叫他教我吗?怎又是爷爷在说?”
有了这话,老爷子心底虽然还有些不舒坦,但总算有了台阶。老人家笑呵呵道:“那你来,你来。”
顾遥仰望少年,不知如何张口。
她可以长篇大论,可以堆积一百个跟我走的理由,然而,现在的她只是个孩子,说出那些话会吓死个人。
想了想,顾遥真诚地看着少年,问道:“你知道我的意思,对不对?”
少年哑然失笑,低头沉吟片刻后,问众人:“你们怎知我识字?”
顾老爷子便看向顾遥,顾遥忙道:“柳柳妹妹说的,你晌午见过她。”
晌午?少年皱眉,将见过的人捋了一圈,问道:“那个走路都摔跤的小丫头?”
顾遥点头后,少年与身后淳朴的中年男子低声商议几句后,应道:“我应了。”
嗯?这就应了?柳柳是他什么人不成?顾遥带着满腹疑惑,问少年:“夫子贵姓?”
少年沉默片刻,道:“免贵姓袁,名方,无字。”
元芳……顾遥牙齿一酸,道:“那啥,元夫子好,顾生这厢有礼了。”
小女孩偏行成年男子礼,加上她脱口而出的凤城话,袁方被逗笑,宋先生含笑望着她,就连方才还在恼的顾老爷子,也笑了。
他发笑的原因与别个不同,只听他道:“五丫头也讲那啥了,学得不慢。”
几年后,顾遥再回宛平时,不似顾知县想像中那般粗鲁,只不经意间说出的凤城话,叫他很不适应。
打发家仆、退了赁来的屋子,袁方搬进刘家先头住的屋子。
三间前院,袁方住了一间,另两间连作一体,盖了超大的一个矮炕,与西北角和东南角两处加灶,是为学堂。府里男丁齐动手,上山砍了三颗老杨树,请了木工做成书案后,众孩童席地而坐,听袁夫子讲课。
顾老爷子找人自制毛笔,以“教你闺女识字”为由,让次子送一批笔墨纸砚到凤城。
宛平只比辽东略强一些,成批的笔墨,也是没有的。顾知县只能写信给老娘要,未写明用途。老太太接到信,二话不说,着人北上送东西。数车笔墨纸砚,辗转数千里,四月里才抵达凤城。
老爷子又让人送信至太康,让二老太爷帮忙寻制磨、会造纸的人来。二老太爷接了信,再给自己万能的儿子写信,叫他看着办。
京城,三老爷顾佐、才上任俩月的御史顾礼卿,捏着父亲寄来的信,半晌不能言语。辽东、云南,顶顶有名发配地域。那些手艺人不缺吃不缺穿的,他就是砸下全部家私,也没人愿意去呐!
三夫人谢氏见不得夫君委屈,揽过这活后,去了蹇尚书府上。
顾遥知道这些后,感慨道:“合族致力,供我读书,不读出样来,似乎对不起大家呢。”
袁方住进顾家已俩月,各方面消息极其灵通,闻言冷笑:“五姑娘不必如此。此事不过是顾将军打着你的名号,行了件对自己有利的事罢了。”
顾遥不解其意。
未几日,顾家接到了新任辽东指挥史、保定候孟善的邀约,老爷子要带顾遥赴约时,顾遥才明白了几分。
顾遥却道:“爷爷,我不能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