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上元节,晚上城里会放花灯,还有灯谜大会和舞龙,可热闹了。奶奶,我盼了好久,晚上让我同哥哥一道去看,好不好?”虞苒苒舀一个白滚滚的汤浮子凑到老太太嘴边,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笑的好不讨好。
老太太吃了她喂的汤浮子,果真皮糯馅香。
抬手一刮她的小鼻子,取笑她鬼灵精,难得没有卖关子,非常爽快的答应了,还特地吩咐人将马车备好。
虞衡推说不去,只叫他们好好玩。
虞苒苒看一眼鹿苗,她低垂着眉眼,神色淡淡,一晚上都没怎么动筷子。
她会意的点点头,刚用过晚膳,便欢天喜地的拉着虞涧跑了,生怕老太太再反悔似的。
“她身子不好,晚上出去吹了风回来只怕又得咳嗽的。”孟子瑶看着两人的背影,微微蹙眉,担忧的说。
老太太笑笑:“今年不是好些了么,灯会只一年一次的,这次去不了,又得等明年了。她既然这样盼望,就随她去吧。吩咐她屋里的婢子烧好碳火,备好热汤热水就是。”
老太太说到这份上,孟子瑶不好拂了她的意思,也只好点头应承。
“剩下的汤浮子给老爷温着,别的能缺,这团圆的意头可缺不得。”老太太一面放下筷子起身,一面对施嬷嬷吩咐着。
说罢便往塌桌的厅子走去:“吃过了,都过来这边漱口喝茶吧。也陪我这老人家说说话”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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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虞苒苒出了府便如同脱缰的野马,简直要生出翅膀似的:“哈哈哈哈哈哈,没想到奶奶这么容易就答应了,我今晚可一定要玩个痛快,把往年没见过的,没玩过的,连本带利赚回来!”
虞涧懒散的依着马车靠背,一手托着下颌,看白痴一样看着虞苒苒:“还真多亏你这二缺,才能早早出来,我看着母亲大哥还有鹿苗三个人坐一桌,我简直瘆得慌。”
虞苒苒掀开帘子向外望去,两眼放着金光,“期待”两个大字几乎写在脸上,对他说的话毫不上心:“他们的事,随他们去操心吧,我只在乎我的花灯。还有多久才到啊?”
虞涧只叹她没出息,翻个白眼,不再吭声。
灯会办在平京城最繁华热闹的中心地段——邯牧街。那里直通着连接皇宫的百步门,乃是真正的天子脚下的地界。
距离大司马府大约有两刻钟的路程。
虞苒苒两分钟便向外探一次头,小手扒着窗沿,浑身上下的欣喜雀跃掩也掩不住。
马车上挂着大司马府的家牌,一路上人车避让,畅通无阻,这还不到两刻钟,眼瞧着便是要到了。
虞涧歪着脑袋昏昏欲睡。
没个消停的虞苒苒正想再将小脑袋探出窗去瞧,耳边便忽然传来车夫响亮的一声“吁!”
马车竟然一个急刹停了下来。
虞苒苒重心不稳,慌忙间就要向后仰去,幸得惊醒的虞涧一把将她搂住,才没有将头撞上车壁。
待马车停稳,虞涧才缓过劲儿来,看看怀里的虞苒苒,拧眉问:“怎么回事?”
车夫显然也是被吓了一跳,促然地回到:“哦……回少爷,前面有人……”
虞苒苒抬头看向虞涧,双颊绯红,小手紧紧抓着他的前襟,显然是还有些后怕。
虞涧耐心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忽然只觉气不打一处来:“什么人这样大的胆子?见到大司马府的车驾也不知避让么?”说着,一把将车帘掀开,向外望去,眸光狠狠。
道路两旁的行人瞧见动静,纷纷投来探视的目光。
虞涧放开虞苒苒,从车驾里探出身子,便懒散的往驾车的车板上一坐。
他衣着华贵端整,腰间系着精美的玉佩,袖口金丝银线刺着绚丽的花纹,披一身雪白的狐皮大氅,头带玉冠,脚踩锦靴,一副混不吝的样子,居高临下的打量着车驾前那挡路的两人。
那是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和一个中年妇人。
男孩跪坐在地上,将那个女人紧紧抱在怀里。
与从容自若的虞涧相比,他们就显得太过狼狈和落魄。
冬夜里,还落着细雪,男孩鬓发凌乱,一件被洗的发白的单薄的麻布衣裳,穿在他身上已经显得有些短小。
他用仅有的一张破洞毯子包裹着妇女的身子,自己已经冻的唇色发紫。
他怀里的女人双眼紧闭,一张布满了岁月痕迹的脸上是不正常的潮红。
男孩探出手去摸了摸她的额头,依旧滚烫。
他吃力的站起身,倔强的尝试着将女人挪到自己的背上。
可他的双腿已经被冻得渐渐失去知觉,还没来得及将女人调好姿势,便不防一个失力,直接跪倒在地。
他第一反应回过身牢牢的护住女人,自己疼的咬紧了牙,表情都扭曲了,也没有叫出声。
虞涧本想发作,可当下瞧见两人处境这般凄惨,毕竟不是冷血无情人,一时也动了恻隐之心,便想着大发慈悲放他们一马。
才刚要转身吩咐车夫绕道走,一个身影便忽然从马车里窜了出来,跳下雪地,直直向马车前的两人小跑过去。
虞涧一愣,赶紧跟上前去,生怕她出了什么差错,孟子瑶能直接那他开涮。
男孩一手护住女人,另一只手用尽全力撑起身子,他知道,自己若再不能站起来带母亲去瞧郎中,她可能就真的再难度过今晚了。
可现在,他只觉得全身无力,两个膝盖火辣辣地疼,整个脑袋都在“嗡嗡”作响,像是要死了。
绝望,在这个雪夜,无声的蔓延。
从来都是如此,他如同生来就带着诅咒,所有拼上性命的反抗和挣扎仿佛都不过是可笑可悲的苟延残喘。
只是想要活着,都要用尽全部的力气。
他咬紧牙,撑在雪地上的左手缓缓紧握成拳,用力的锤向地面,鲜艳的红就这样融进雪里,星星点点,明媚而又刺眼。
忽然有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了手背上。
他多久没有哭过了?好像很久了,久到连记忆也已经模糊了。
李嬷嬷污蔑他偷看宫女们沐浴,传了三十棍子,将他的后背打到血肉模糊时他没有哭。
行宫里的小太监们图好玩儿将他关进马厩,他疯狂的拍门,叫喊,他们却在门外捂着肚子憋笑。在黑暗和孤独,饥饿和寒冷中煎熬五天,他没有哭。
喝醉酒的侍卫将他关进竹笼子踢进湖里,差点溺死时,他也没有哭。
他比谁都清楚,只有够坚强,才能活命。
可是母亲,只有母亲,是他全部的依靠,全部的寄托,全部的柔软,全部的脆弱,是他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唯一的幸福和温存。
而如今连这仅有的一丝确幸,老天也要将它夺走。
手上的痛已经麻木,余下的,只有无尽的的无措与彷徨。
就在被绝望彻底淹没的前一瞬,双眼在一片迷蒙中隐约触及到一个阴影倾覆于身前。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那个有着白瓷一般肌肤,和红扑扑脸颊的女孩就这样映入他的瞳孔。
她正俯身看他。
道路两旁铺子外悬挂的灯笼散发着幽幽的红色光晕,给她镶上了一层薄薄的光边,连额边细小的绒毛也莹莹耀眼。
雪白的毛领围脖将她的脸衬得只有巴掌大小,水灵灵的眼睛像是清泉,干净澄澈,楚楚动人。
他恍惚看见她起抬手解下了自己的大氅,紧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特属于女孩的馨香滚滚袭来,绒毛的触感在这个冰冷的雪夜显得是那样的柔软细腻而又不真实。
脑袋像被人用力塞进了棉花,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这突如其来的暖意如同最后一根稻草,让他在这一片温软里彻底脱力,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窗外已然大亮。
额头上覆着温热的毛巾,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膝盖上的伤口也已经被包扎好,母亲安静的躺在对面的床榻上,脸上的潮红已然褪去大半,昨晚他背着母亲从行宫里逃出来的经历更像是一场梦。
可枕边那叠得齐齐整整的毛皮大氅却在清晰的向他宣告,这一切的真实。
看布置,这里应该是医馆的诊疗房,是她救了自己和母亲吧,还留下了这件氅子。
他不自觉的伸手抚上去,虽然不识得,但他知道这绝对是上好的料子。细细的鹅绒交织其上,摸起来软软滑滑,只是他的手太过斑驳粗糙,这样的触碰,如同亵渎。
猛地收回手,那眸子里又是一片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少年人该有的的沉寂和清明。
.......
虞苒苒最终只赶上了灯会的尾声,没能实现连本带利玩个痛快的豪言壮语,回府后便一直郁郁寡欢,玉柚,玉桔两人劝慰良久,也不见好转。
还躲在被窝里偷偷掉了两滴眼泪。
虞涧抱着头,说她打肿脸充大善人,活该。
孟子瑶却好不心疼,当即又逮了他训话,令他务必想法子哄妹妹。
虞涧着急摆脱碎碎念,便提议叫虞苒苒明日一同进宫去,说是待见了姑母,再有不开心,定然也全好了。
孟子瑶想想,觉得甚有道理,便同虞桑打好了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