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七章:雪拥蓝关马不前(1 / 1)与人无寄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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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是上元节,行宫里的主事官人照往年一般张罗了几桌子热闹的酒席,大小宫女太监都去凑了一堆吃饭喝酒。

茗堂里灯火明晃晃,一群人推杯换盏,叫嚣着夜的欢腾。

不过这些人的喜乐从来都和肖戎无关。

他出生在平京城郊的行宫——宏芳宫的一个小院里,那日没有大夫也没有稳婆,是母亲独自咬牙忍痛将他带到这个世界。

那是一个十分坚韧的女人,不仅在月子里就要独自照顾还是婴儿的他,末了还得照常在这杂院里做事讨生活。

洗衣挑水,洒扫劈柴,往日里做的事一样也少不得。

本该好好将息的日子却是如此辛苦操劳,让她的身子一下便大不如前。

所以,懂事的肖戎自记事起,便开始帮母亲分担上面姑姑安排下来的差事。

在他的记忆里,一方破旧小院,两碗稀薄白粥,和一堆做不完的活儿,就是童年的全部。

母亲很少同他讲话,她总是面色消沉,不苟言笑的模样,白日沉默的做着整个炊房里最脏最累的苦差,夜里便搬一张小木矮板凳,坐在木门前,痴痴的望着那院墙边扒拉着的几株半死不活木香花发呆,她本就体弱,吹了夜风,时常惹得病痛缠身,但她仿佛并不在意,身子稍一松泛些,便依旧能在那门板边上瞧见她的身影。

在这里,没有一个人待见这个可怜的女人,反而连带着肖戎也从小便成了被欺负排挤的对象。

宫女们永远用最鄙夷的眼神瞧他,太监更是拿他戏弄取乐。于是,低头,忍耐,保命,成了他最早学会的道理。

他不知道这些恶意的源头,不知道母亲悲伤的由来,不知道令他们如此身陷囹圄的过往,而女人也从未向他提起。

于是,他只能这样无知的承受。

但他从未怨恨过母亲,他无数次告诫自己要坚强,只要可以和母亲相依为命,在这方小院里还有个蔽身之所,有一口白粥果腹,那即便是再大的苦难也无法将他们压垮。

就这样好不容易一路跌跌撞撞的走过了十一个年头,谁知老天却再一次在他本就坎坷的岁月里火上浇油。

母亲的高热已经烧了两日,任凭他怎么一遍遍的冷敷,擦洗身子降温,也不见好转,反倒是有愈演愈烈的架势。今日晨起时虽是迷迷糊糊睁了眼,却已然混沌得连他是谁也认不出了。

肖戎顾不得其他,急急忙忙去求了管事姑姑帮忙找大夫,可宋姑姑那人哪里是好相与的?早嫌他们母子二人晦气,巴不得他们早些死干净才好,这会子根本不愿搭理。

而那主事太监王贵儿更是个刻薄角色,只将他视做过街老鼠一般,仿佛连看一眼都嫌脏,话也不听,直接命人将他打发了。

他无法,只得又跑去敲了隔壁院子的门,求那些个杂务宫女帮着想想办法,却依旧是没有一个人给他个正眼。

尽管肖戎从小便开始领教这一帮子人的冷硬心肠,心里却仍怀着一丝侥幸,侥幸着他们还能残存哪怕一丝的善意,而宏芳宫里的人却往往能一次又一次地泼他个淋头冷水,教他从这般无谓的天真痴傻中清醒过来。

肖戎忽然觉得,这一年的冬天,冷得似乎可以冻结人心。

这般几处碰壁而归,守在母亲的榻前,看着她单薄消瘦的身子承受着病痛折磨,肖戎第一次感受到了几乎令他窒息的无力感。

他不能如此坐以待毙,如果没人愿意帮他,那他只能自己去尚药局找人来为母亲看病。

他们住在宏芳宫西南角的杂院,而尚药房远在东北角,大冬日里,还落着雪,他只穿着一件破旧短小的麻布单衣,兜兜绕绕跑了将近两刻钟,才瞧见那尚药局那垂着冰锥子的殷红牌匾。

宫人们许是都往茗堂去了,今日的宫道显得格外冷清,尚药局的大门也紧闭着,不知道是否有人当值。

肖戎正要上前扣门,一个穿着褐色衣裳,头挽女史样式髻子的女子忽然推开门,抱着木盆便往外泼水,一边泼还一边哭丧着脸小声抱怨道:“他们倒好,自己去胡吃海喝了,留我一个在这儿浇滚水除雪,真不是人干的事儿!”。

这时,肖戎站正在当口没有防备,低呼一声,一下往边上退了好几步,却还是闪躲不及被溅了一裤管的水。

可他一点也没在意,看到有人出来,顿时喜出望外,立马便道明了自己的来意。

谁知那本预备给他赔不是的尚药局女史一听他是小炊院的人,上下打量一番后,立马变了脸,便是抄着手一声冷笑,拿捏出那一副高高在上的嫌恶神情,言语间更是恶毒不堪:“小炊院?那起子作贱骨头竟还求到这儿来了?啧啧,你说,这人一旦不知廉耻起来,可真是好厉害,终于让我知道了什么叫好死不如赖活着,若换做是我,早就寻个僻静角落自我了断了,哪里还有脸巴巴的到这儿来寻人给她治病?可别是真拿自己当贵人了吧,还正挑着上元节的档口,净会给人找晦气的!”

那女史白一眼肖戎,又收起了弯酸腔调,疾言厉色道:“搞清楚了,这儿是尚药局,是给娘娘主子们抓药的地方,可不是给她那起子人瞧病的地儿,你这野崽子,哪儿来的,便回哪儿去吧!”

她说罢,似乎还嫌不够解气,又朝着肖戎呲了口唾沫,才猛的一把合上了大门,也粉碎了肖戎最后的希望。

他怔愣的站在雪地里,脑海中回荡着她那嫌恶的语气,狰狞的神情,一遍又一遍。

这一番话,她说得那么理直气壮,理所应当,在她的口中,最珍视的母亲,变得那样的不堪,可她分明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而他,也只是一个才十岁出头的孩子。

肖戎不懂,到底是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们就像十恶不赦的罪人,受千夫所指,从来没有人在意他们的温饱,更没有人关心他们的死活,在所有人的口中,他们就像被钉死在这座宫墙里的一个耻辱,他们的存在仿佛就那么令人不齿,活着是肮脏,死了,才算干净。

他楞楞的看着紧闭的大门,扣环还在狮子的嘴里摇摆着,铛铛作响。

这就是宏芳宫,他长大的地方。

他好冷,每一寸雪都好似冻进他的骨髓刺痛他的神经,他又好热,红了脸,也红了耳背,全身的血液都火烧一般的滚烫,一个念头叫嚣着要挣扎出束缚,飞出他的心窍,飞出这堵宫墙,它就这样疯长,再疯长。

他真的受够了。

受够了从小便开始承受的没来由的侮辱与恶意,受够了别人的轻视与践踏,也受够了只能看着母亲日日活在苦痛中却无能为力的自己。

母亲的重病和所有人的怨怼终于成了那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要逃,这个在脑海里盘旋过无数次的念头,从未如此坚定。

于是,他发了疯似的狂奔回了小炊院,在整个宏芳宫都松懈的沉浸在上元节欢闹的这一晚,他只带了一张破薄毯,背着病重的母亲从大炊房背后的那个矮小墙洞里爬了出去,逃出了这个禁锢了他们十几年的地方。

肖戎从没独自离开过这堵高墙,所以,他只知道沿着大路往前跑,拼命地跑,寒风像利刃一般刺痛他的肌肤,割绞他的喉咙,前路却还是一样漫长,一眼望不到尽头,就好像他和母亲的未来一般,满是未知与迷茫。

可他没有停下脚步,现在只有他才能保住母亲的性命,他要到城里,找到医馆,找到能救命的郎中,他要母亲好起来,他要亲口告诉母亲,他们自由了。

他想,往后自己可以在城里找个事做,累一些也不打紧,等他挣到一些银子,找一个落脚的地方,母亲会在家做好饭菜等他回家,会为他裁制衣衫,嘱咐他早些回家。她可以在家随便种一些花草,或许街坊领居还会和她闲话家常,带她去上街买菜逛集市。他们会在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重新开始,他会孝顺,会努力让母亲过上幸福的日子。

人一旦有了期望,脚步便愈发的坚定,肖戎似乎觉得眼前的路,也不那么漫长了。

是啊,毕竟在哪里都总好过在这里。

十几年的逆来顺受,无数次压弯他的背脊,但终究却禁锢不住他那流淌在骨血里的叛逆。

于是他就这样背着孱弱的母亲,不停地迈开步子往前跑,好似在这条路的尽头,便是他一直渴求的自由和安稳。

不知过了多久,月上中天时,他终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远远的看见了平京城巍峨的西城门和那几乎映红半个夜空的繁华灯火。

转头看了一眼背上依然昏睡着的母亲,肖戎喘了两口粗气,将母亲又往自己背上送了送,拖着两条疲软的双腿,继续前行。

平京城的夜,香烟馥郁,箫鼓喧腾,街头巷尾每一处,无不是笙歌不断,笑语不歇。

这里是肖戎从未见过的热闹繁盛,可他根本来不及去欣赏。

他已经快到极限了,他的眼前开始发黑,双腿也疲软殆尽,几乎再也驱使不出一丝力气。

可是现在已经在城里了,很快就能找到医馆给母亲看病,或许再过两条街,再过两条街,母亲就有救了,已经到了这里,他怎么能允许自己这样半途而废?

他不甘心的咬紧牙,驮着母亲不停张望周边的街市,寻找医馆的踪迹,可今日是上元节,开门接客的大都是些酒楼,花楼的烟花风流去处,肖戎寻了好几条街也没见着医馆的半点影子。

他出了许多汗,粘湿了耳鬓间的碎发,顺着削瘦的下颚往下淌,一滴一滴落进雪里,消逝不见。

分明是汗流浃背,可现在也只觉得冷,单薄发紫的嘴唇已经干裂得不像样子,似乎每再往前一步都要抽走他所有的力气。

从前每一步都在往希望靠近,而如今,每一步却都像是绝望的降临。

就在这一片混沌嘈杂里,不知是哪里来的几个混小子,嬉闹间,手肘狠狠便撞在了肖戎的腰间,剧痛中,他只觉得浑身要散架一般,面容狰狞的向前扑倒而去。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马匹嘶鸣和混乱的马蹄声贯彻肖戎的大脑,他立马翻过身抱住母亲,将昏迷的女人牢牢护住,独自一人担了这漫天的风雪和迫在眉睫的危险。

可谁知,危险并没有如期而至,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明眸善睐的女孩,她的眼睛比整个平京城所有的灯火加在一起还要明亮。

那样明晃晃的刺痛着他的双眼。

十一岁的肖戎终于在赢成十七年上元节的那个雪夜里遇见了十岁的虞苒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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