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
被油画颜料沾染得斑驳陆离的床头柜上,华为荣耀10的叫醒铃声引吭高歌,肆意地骚扰着床上酣睡如泥的男子。
他已不是歌声里的少年,23岁的方枘已过了那个可以只做梦,而不必为恰饭奔波的年华。
所以,当单曲循环第二遍时,方枘瞠开双目,猛耸了下身子,借着床面的反弹力斜身下地,踏上拖鞋往卫生间跑去。
嘘嘘释放……哗哗洗脸……然后是两排白牙上的嚓嚓嚓嚓,刷牙的手法就像国画中的卷云皴法。
邻居老张家里的电视机音量颇大,北江市早间新闻的播报声落入方枘耳畔。
“……各位市民,当你仰望苍穹时,你会看到它今天变得无比瑰丽。北江市的天空呈现出白练腾空的特殊天象。正应了唐诗中‘虚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暂息’的意境……”
方枘很好奇,抹净了唇边的牙膏,出了卫生间门穿过客厅,开窗瞭望。
果然,在风力的推动下,层积云被扭转、拉伸,恰似一条波涛起伏的长河,横亘了大半个天空。
这让方枘联想到了今天有件事要向自己的老板摊牌。
所以,他并未感觉到诗意,反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所谓的白练,更像泛滥的洪水。
在直觉驱策下,他褪掉已穿好的休闲鞋,换上了在跑步机上才穿的“XX牌闪电版”运动鞋。
方枘测试过,穿上闪电版,他的百米成绩可以无限地接近12秒,媲美专业运动员。
万一今日遭遇长洪倒泻,水淹北江的灾祸,跑得快了,或许就能恰条命。
他所在的街区离供职的公司仅一站路两公里之遥,方枘并没有骑车或是打的,而是在人行路上一路奔跑。
共计十多分钟的时间,方枘就到达一座石墩、红柱、琉璃瓦顶的大牌楼跟前,仰头望去,门楣上写着三个烫金大字:
“千画村”
这是个闻名遐迩的画手群落,是商业画的创作、经营的集居地,每年都有以千万计的画作行销世界各地。
(商业画也称行画,在此指的是区别于纯艺术的,批量临摹名画的行当)
一个叫“赵氏画坊”的公司就坐落在此,正是方枘打工的地方。
走过公司大门,保安赵虎拦住方枘,握着只体温测试仪,横目怒目地命令:
“把腕子伸出来!”
计数屏显示为36度5,正常。
方枘这才得以进入一个二层小楼的门厅,沿着楼梯匆匆上了二楼画室。
八点整!一分不差。
画室空间开阔,二十多米长,八九米宽。有二十多个画工聚集于此。
一天的工作就要开始,有的在绷画布,有的在调颜料,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松节油和立得粉的刺鼻味道。
身为“赵氏画坊”的皇冠级画手的方枘,来到一个稍显宽敞的独立工作区,享受着有助理的待遇。
助理名叫阎维浩,北江市美院在读,来赵氏画坊兼职已有数月。
他尽职尽责的履行着助理的职责,早已把画具摆好,画布绷紧上墙,只等着方枘来挥毫泼墨了。
方枘从画案上捉起一支平头獾毛笔,薄蘸了一滴松节油,顺手在阎维浩脸上和身上抹了几下。清除掉了那上面沾染的油画颜料。
阎维浩下意识地抬手拂了下脸颊,对着方枘难为情地笑了笑。
“浩子,你这是要给自己画一个京剧大画脸哦。”方枘打趣地说。
然后,他便借花献佛,用从浩子那儿抹下的油彩,在画布上飞速起稿。而且,他不像其它画工单幅描绘,而是在十二幅画面上同时进行!
方枘面前的墙面上,60厘米见方,三横四纵排列,共挂着十二块框好的画布。
今天,他要临摹的是印象派的开山之作:《日出·印象》,作者是十九世纪的大师莫奈。
画面描绘了欧洲某港口雾霭迷蒙的美景。海天一色、红日朦胧,大小船舶或纵或横,灵动、疏懒地点缀其间。
在阎维浩紧攥着拳头,紧张而专心的的凝望中,但见方枘抬笔在画幅上端量一下,便由左至右勾勒着参差起伏的线条,其间略做皴点,两三分钟便贯穿了整行三幅画面。
接着如法炮制,由上至下,十二幅画起形完毕。虽然色彩极淡,但地平线、朝霞、远方的驳船,近处的小船已跃然纸上。
灵动旖旎、呼之欲出!看得阎维浩嘴巴大张,见方枘停下笔来调色,才大喘了一口气。
画室里的几位新晋画工被吸引过来,在方枘身后围成一团,柠檬酸的“啧啧……”和“天啊……”的赞誉之声交织在一起。
对不断的唏嘘声,方枘不为所动,左指间捏着一把宽排笔铺展冷色画面,右指间擒了支榛头笔点缀橙红色块。
一软一硬一大一小,两支油彩笔如活了一般,时而左右齐发,时而双手互换,忽左忽右,忽上忽下,酣畅淋漓,尽情抒画。
一小时过去……
两小时过去……
三个小时,四个小时……
旁边肃立围观的画工中,有一个双腿酥麻而不自觉,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引来了同伴的一片哄笑声。
而这时,方枘也停了下笔,转过身来,抖了下酸疼的手指。
全部十二幅画,如魔法一样完全呈现出来!缤纷的、层次丰富的冷色系铺满了整个画面,唯有画龙点睛的一轮朝阳处,莫名地留了空白。
“浩子,该你了!”方枘说着,随意抓起几支圆头猪鬃笔递了过去。
阎维浩倒指着自己的鼻头,愕然地问:
“我?……我不敢。”
“你不会是真的耗子吧,就这点胆量?”说着,方枘直接把油彩笔往阎维浩怀里一丢。
阎维浩慌乱地接住画笔。顿足屏气后,咬着牙冲到画幅前,嘭嘭嘭……不消一会儿,画面空白处被点上了浓稠的色团,泫泫欲滴间,众人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上,生怕饱和的橙红色颜料滴下来,毁了宝作!
方枘不慌不忙地拿了支圆头笔,对着其中一幅画面,在阎维浩涂鸦而成的色团上拧动揉搓了几下,一轮红日便破空而出!
这个动作快速地重复了十二次后,十二幅《日出·印象》完美收工。有位吃瓜画工拿原画照片与方枘的对比了一下,发出了惊叫声!
唯妙唯肖,不差分毫!
方枘面对众人惊羡的目光,神情寥落地扔掉画笔,叹着气摇摇头说:
“画得再快,仿得再真,也只是一个画工,任人剥削……”
大家未及反应,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从画室入口传了过来:
“方枘,你小辫子翘天上去了是吧!谁他妈剥削你了?”
逆着阳光,一个身着对襟大褂,梳着油光锃亮的大背头,身高体胖的中年人,大摇大摆地向方枘踱步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