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依旧乘小舟。
凉凉夜风吹过,水花荡在舟身,起伏作响。
叶弯弯揉了下鼻子,又往舟蓬中间挪了挪。紧裹衣裳,抱着双臂御寒。
冷不丁,她掌心压到硬物。
祥云木牌。
哦,她原本想找纪温闲“存银子”来着。
不过现在……
叶弯弯望了望坐在船头的人,脑海不由想起他说过的话。
嫁我不好么。
你若嫁了我,以后走哪儿都是自家铺子,想吃吃,想喝喝。
明知纪温闲只是逗着她玩。明知“走哪儿都能想吃吃,想喝喝”,就是她“存银子”的打算。
但不知为何,听过他那番话。
叶弯弯总觉得再去提“存银子”的事,就跟占人便宜似的。
让她心里很不舒服。
胖乎乎的手掌隔着衣裳,拨了拨木牌,拨到靠腰侧的角落。
叶弯弯缩着脖子,打起盹来。
迷迷糊糊间翻个身,不小心被木牌硌着,她下意识皱了皱眉,“又硌我。等回去了,回去就把你收起来。”
她在舟蓬里嘟囔呓语着。
船那头,吹半晌冷风的人影,终于有了动静。
纪温闲低下头,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来。
船头灯盏虽小,却也明亮。
只见他手心捧了串玉坠。
长长的红细绳穿孔而过,其间躺着一枚冷白月牙坠。
月牙坠小巧精致,细看之下,内侧还刻了朵小小的祥云印记。
若再有知晓祥云玉牌的人见了,稍稍心细便能发觉,这两样东西,材质如出一辙。
纪温闲端详许久,闭了闭眼。拳头悄然握紧。
突然,他猛地扬起了手。
似乎下一刻,这串玉坠就会沉入水底。
可那手,微微颤抖着,始终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片刻之后。
纪温闲颓然收回手。
即便没能送出去。
但扔了玉坠。
仿佛会连同那些过往,一并丢下。
他终究,是舍不得。
次日。
叶家。
晨间有多喧闹。
午后就有多静谧。
说来,这些都与一人有关。
而这人,刚从主院书房离开。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叶天遥一掌拍在桌上,满脸怒容,“我闺女哪点不好,啊!这小子居然敢退亲!蓁蓁你就不该拦着我……”
“他们的婚约,本就是你醉酒胡言。一无信物,二无婚书。如今这温闲小子的退亲礼节,做的是分毫不差。难道,错不该在你?”
关蓁蓁头也未抬,仍是气定神闲翻着书页。
叶天遥一噎,心中还是不平。
枉他还看好纪家小子,这也忒让他失望了!
“前几天两人还好的跟什么是的,这小子变脸也太快了!弯弯丫头要知道这事…不行!我还得去找这小子。要退亲,也得我叶家退他才是!”
“老叶你站住”
关蓁蓁扶额,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无奈,“你就别再去为难温闲小子了。就你养出来的那闺女,谁敢给她委屈受!”
这爷俩,一个赛一个的憨!
“今早温闲小子让人送了座六尺高的影灯来,送给弯丫头。结果你猜怎么着?”
关蓁蓁放下书册。
意味深长瞥了他一眼,接着道,“你那闺女,有多喜欢稀罕玩意你知道的。那影灯送她院子,她让人…退回去了。”
叶天遥听到这儿,当即快步走了回来。
他拉着一把椅子到书案前,坐她对面挠了挠头,“蓁蓁你的意思是……是咱闺女始乱终弃?!”
“始乱终弃,不是这么用的。你不好好学就少乱嚼词儿。”
关蓁蓁边挪着他面前的笔墨砚台,边嘱咐道,“总而言之,这事是你爷俩对不住温闲小子。你就别再添乱了。”
“我听蓁蓁的。”
叶天遥嘿嘿一笑,捉了关蓁蓁的手放掌心,“现在的年轻人完全不像话。哪像我们那会儿。蓁蓁,我铁定对你好一辈子,始终如一。”
“谁知道你是不是又乱用词儿。”
关蓁蓁嗔了他一眼,唇角却是忍不住勾了勾。
微微垂首,她的面色忽而大变。
一把甩开叶天遥的手,关蓁蓁急急拿起被他压住的书册,抚平着褶皱,忍不住气道,“叶天遥!说多少遍了,不要弄乱我的书案。你看看这书,被你糟蹋成什么样!”
“只顾看你,没看到书了嘛。”
说的再甜,也掩不住叶天遥的理亏气短,他陪着小心道,“蓁蓁别恼。这本书叫个啥名,我再去给你买一本回来。”
回回惹事最多,认错最快。
这话关蓁蓁耳朵都能听出茧来。
买买买,哪是什么东西都能买的。
“你以为这书大白菜呀。这是延之小子送的百山杂录,先前你碰掉的砚台、毁坏的宣纸、折断的笔加起来,都比不上这册子珍贵。”
目光扫过桌面,关蓁蓁迅速指着叶天遥道,“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后退十步。不准靠近书案!”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叶天遥连人带椅子往后退,一直退到了门口。
他抵着门乖巧巧坐好,委屈道,“蓁蓁,少一步行不行?”
才九步呢。
他这该死的大长腿。
“你就那儿待着吧。”
关蓁蓁敷衍着铁憨憨,埋头收起那些书册。
这要让他给祸祸了,她哭都哭不回来。
叶天遥的心呐,顿时拔凉拔凉的。
媳妇儿不理他。
媳妇儿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媳妇儿只看那些书,不看他。
明明之前还甜蜜蜜拉小手来着……
吼,都怪顾家那臭小子!
“蓁蓁呐,”叶天遥视线紧紧追着她,嘴里开始上起眼药来,“那顾家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可千万别被他蒙蔽了。他不安好心着呢。”
“嗯,我看出来了。”
关蓁蓁将书册放回顾清宴整理好的书架上,慢悠悠捧着百山杂录坐下,“暂且不说登门礼。就拿这些书来说,弯丫头跟着走回来一遭,顾家小子能送这么多好东西,不是恩,就是情。老叶你说说,会是哪种啊?”
叶天遥没想到火烧的这么快,一下子就沾到他身上。
掌心摩擦着大腿,他先声夺人道,“肯定是因为这小子心虚。蓁蓁你忘啦?之前弯丫头去帝都,不是被个臭小子给拒绝过?就是这不识好歹的顾家小子。他肯定是回过头发现咱闺女的好,心虚了!”
“编,你接着编。”
关蓁蓁冷哼一声,“早先我便说过,婚姻大事讲个你情我愿。再者,延之小子自幼中蛊。他因何拒绝,开药行这么多年,你见的少了?”
叶天遥瞪眼,“他连中蛊的事都跟你说了?”
“嗯,他还问我知不知道巫族,”
关蓁蓁搁了书,提笔摘录到一旁的空白册子上,淡声道,“你留意下,能帮帮一把。”
巫族……
帮一把……
叶天遥嗫喏了下嘴,抱怨道,“媳妇儿你都没这么关心我。”
什么醋都吃。
还不分时候吃醋。
关蓁蓁似笑非笑道,“好啊,那我们来谈谈。这一个多月,你早出晚归,干嘛去了。”
叶天遥顿感头大。
媳妇儿查岗式的关心,放在月前或者现在,他都乐得一五一十一字不落报备。
怎么偏偏就问过去一个月的呢。
招架不住啊招架不住。
“害,还不是为了药草失窃的事。”
叶天遥额冒冷汗不敢擦,装傻道,“折腾小半年,不是都闹着要在帝都开个什么大会,讨论讨论?这事发生在咱北边,到时去别人地盘,说不准那锅就扣到我们闵州的药行头上。这不,大伙儿喝喝酒,相互鼓鼓劲嘛。”
关蓁蓁瞥了他一眼,“噢,喝酒喝到闵舟山去了?”
这话可把叶天遥惊出一身冷汗,结巴道,“蓁…蓁蓁,你怎么……”
“我怎么会什么都知道?”
关蓁蓁接了话,蛾眉微挑,“老叶啊,这可是在闵州。”
“你怕被我察觉,一味药都没从药行拿过,一味补品也没从家里拿过。”
“但这是闵州,你去哪里买药材和补品,我在生意场上会听不到风声?”
所以他早露馅了?
所以媳妇儿再三给坦白机会,他却在作死边缘疯狂试探?
叶天遥两手提着椅子,飞速跑了过来。
坐在她旁边,大声地,怂怂地道,“媳妇儿,我错了!”
“你是错了。”
关蓁蓁放下百山杂录,看着他幽幽道,“叶天遥,从我认识你那会儿,就已经知道你的身份。”
当年闵舟山名声还没这么大,也就是个小匪窝。
她被人劫了上去,说是给他们大当家做压寨夫人。
后来,叶天遥把山上众人胖揍一顿,带着她扬长而去。
那时她便已发觉不对。
她从头到尾就没见到过那大当家,也没见过被揍的劫匪还傻乎乎笑的。
叶天遥没想到那么早之前,他的过去就被扒了。
听她说完这段往事,又忍不住诧异,“那蓁蓁你当初,为何还愿意嫁给我?”
“你是劫匪又如何,是大盗又如何。不能出闵州、入帝都又如何。”
关蓁蓁直视着他,眸光一如当年两人跪在明山前那般璀璨,“我关蓁蓁认定的人,他的身份,便只是我的夫君。”
“我没你想的那般柔弱。风雨来,我亦能同担。”
“叶天遥,下次莫要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