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内务府小选之日。
令颜和瑜亭前一晚就结伴进了宫,在敬事房附近的宫人住处等候第二天的传唤。步行从紫禁城拐角的小门进宫后,令颜就一路打量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皇宫。上一次进宫已经是很小的时候了,睡梦中常常梦到的朱墙,总是那么长,仿佛从来也没有尽头。可如今兜兜转转,没多久就到了地方。
长夜漫漫,入宫等待甄选的秀女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不想入宫愁眉苦脸的,也有打算攀上金贵主子雄心勃勃的,各怀心思。而令颜和瑜亭兴奋得根本睡不着,有说有笑地讲了一晚上话。眼看着东边的琉璃瓦上有了日光,才匆忙准备起来。
来参加小选的都是内务府上三旗包衣任职佐领、管领以下家庭的女儿,家境都不算富裕,所以也不会有特别好看或是华美的衣服可以穿。再者如果穿着打扮过于华丽漂亮,会把主子们的风采比下去,惹得主子们嫌恶,所以万万不可招摇。
令颜今日特意施了一些粉黛,精心挑选了一件牙色的旗装,外面搭了一件金橘色的褂子,样式低调但又让人很难不注意到她。暖色的衣衫不仅衬出令颜清丽可人的模样,而且更是平添了三分喜气,一看就是个讨主子欢心的。
瑜亭的玛父因为军功的缘故,在包衣家庭里算是条件数一数二的。她今日特意穿了母亲为她小选新做的旗装,水红的衣衫配了绛紫的褂子,倒是比平日里看起来稳重了许多。
待选的秀女们在敬事房外由教习姑姑指引排成六人一排,等候皇上或皇后、太后以及内务府总管大人的甄选。
“你们说,咱们今个儿能见到皇上吗?”趁公公们还没来,秀女们叽叽喳喳地说起悄悄话。
“应该不会,小选又不是大选,选几个奴才而已,哪配惊动了皇上呀。”一旁的绿衣秀女接话。
另一个秀女也点点头:“我姐姐是去年出的宫,她说皇上和皇后娘娘不会来的,都是内务府总管大人说了算。”
令颜因为没有和瑜亭分到一排,此时正在人群中踮着脚寻找瑜亭的身影。听这几个姑娘一说,心里更是没了底。内务府的管事和教习姑姑都是收了阿玛银子的,又怎么能让她被选上呢,难不成这些天的努力都白费了。
这时,一个年纪略小的秀女从茅厕回来插进了队伍,接着就原地蹲了下来。她长的很瘦小,大约才十二岁左右的模样,但是眉清目秀,让人心生怜爱。脚上一双粉色的绣鞋好像已经很旧了,磨破了边。
令颜见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问道:“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吗?”
小秀女面色发青应道:“没什么的,我从小一紧张就会肚子疼,老毛病了。”
令颜注意到她的眼眶红红的,好像刚哭过的样子,又接着问:“你叫什么名字?可是碰到什么难处了?还是不想进宫?”
“……”小秀女一开始支支吾吾,见令颜长得温柔和善,才说出实情:“我叫云香。我娘亲病得很重,郎中来家里看过,说可能熬不过今年夏天了。如果这次进了宫,恐怕连娘亲最后一面也见不到。况且我不比姐姐你,我是汉军旗的,就算被选上了,也是做扫洒烧火的粗使活计。我不想入宫,想回家陪娘亲最后一程……”
令颜看她哭的可怜,不免有些叹息。想来自己还为着不想顺从家中安排的亲事设法入宫,却有这即将失去亲人的人为了陪伴娘亲不愿入宫,这世上的阴差阳错从未停止,是不是自己太过任性了。
“你莫哭了,你要是真的不想入宫,我帮你想个办法吧。”令颜掏出衣襟里的帕子帮小秀女擦擦眼泪。
小秀女眼前一亮:“什么办法?姐姐竟有妙法助我不被选中?”
“嗯,我们一会儿进去了,你就继续肚子痛,弯腰用手捂住肚子,不要站起身。总管大人一定会问你,你就说你肠胃不好,时常腹痛。这样的话,一来没人能看到你的容貌;二来为了不过了病给宫里的主子,他们是万万不会选你的。”
“嗯嗯,好!”小秀女觉得这是个好主意,终于露出了笑脸。
不一会儿,一位年长些的公公从经适房里慢慢踱出来,扫视了一圈还在叽叽喳喳耳语的秀女们,拖长音清了清嗓子:“咳——咳!”
站在台阶上的教习姑姑连忙生气吼起来:“都给我把嘴闭上!你们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粗野的丫头们!紫禁城是让你们叽叽喳喳乱作一团的地方吗?若是惊动了各位主子,让你们一个个的脑袋都搬家!”
在教习姑姑的呵斥下,人群很快安静下来。
教习姑姑说到:“好了,从现在起,按照刚才排好的六人一排,跟我来。”
金灿灿的朝阳洒进紫禁城,青砖白玉的回廊间,一个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年轻秀女梳着整齐的小两把头,低着头紧跟在教习姑姑身后,排成长长的一队。几个调皮的不时抬头乱瞟,生怕错过了宫中的好风光。
穿过长长的朱墙,过了武英殿,不一会儿就到了内务府十三衙的殿前。内务府总管海拉逊已经到场,陪同的还有内务府几位管事大人和嬷嬷。站定之后,有专人来为每个秀女的身上挂一木质吊牌,上面写有旗分和姓名。
接着有一嗓音尖细的年轻公公拿着皇帝选拔秀女的圣旨在台阶上宣读,同时也说明了甄选秀女的规则。同历届甄选一样,准入宫的小秀女们排成六人一排,由内务府总管、各位管事以及嬷嬷进行挑选,若是选中则“留牌子”,落选则“撂牌子”。选中的留在宫中接受教习,否则立即遣出。
令颜的位置并不好,被排在了倒数第二排,眼看着前面的秀女一排排进去,“留牌子”、“撂牌子”的高声宣读不绝于耳,心中愈发紧张起来。贝齿轻咬下唇,手绢也在指尖被团来揉去,这一声声的宣读仿佛判决一样,压在令颜心头。若是被撂牌子了,就再无进宫的机会了,难道真的没办法了?
转眼间到了瑜亭的队伍,一排小秀女迈着莲步一字排开,等候小公公依次叫名字。
“正黄旗第九佐领察尔觉氏苏纳之女,察尔觉瑜亭,年十四。”
伴随着小公公的高声宣名,瑜亭福身行礼:“察尔觉氏瑜亭,见过总管大人、各位掌事大人、嬷嬷。”水红的底衫衬得瑜亭面颊红润,一双水灵的大眼甚是有神。
总管海拉逊对瑜亭颇为满意:“嗯,样貌端正,举止端庄,礼数也算周到。可有什么特长?”
“回禀大人,小女父亲效力于军中,自小跟随父亲学过一些骑射本领。另外,小女母家颇通药理,因而识得常见药材和普通小病。”
海拉逊点点头:“嗯,很好,以后若是分给各宫贵人们,也是个能照顾主子周全的。留牌子吧!”
“察尔觉氏,留牌子,留用宫中!”
瑜亭被留了牌子,真是太好了!令颜心下默默为她高兴,又一边祈祷自己也能被选上。
转眼到了令颜这一排,只听小公公高声喊到:“下一列!”一排秀女迈着小步在总管大人面前排成一排,站定之后,转了个身,都挺有规矩。
“镶黄旗第二佐领……”正在小公公准备自右向左依次叫名的时候,令颜旁边的云香“哎哟”一声,抱着腹部蹲在地上。
“这是谁家的丫头,竟敢在大人面前失仪!”小公公立刻斥责。
海拉逊面露不悦,问云香:“你怎么了?”
云香吓得小脸都青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我,我……”
正在这紧要关头,只听门外一声高喊:“皇后娘娘驾到——”众人一惊,连忙齐齐下跪。
接着,赫舍里皇后在仪仗和宫女、太监的簇拥下来到了选秀的小广场。令颜跪在地上,低着头,只瞧见一抹正红宽边的裙角自眼前划过,忍不住悄悄抬眼看看皇后娘娘。
这位皇后娘娘约莫20岁左右,风华正盛的年纪,方正的脸庞显得端庄大气,两条细细的黛眉下是一双眼尾略上扬的杏眼。虽算不上绝代佳人,但通身的气韵不凡,只觉得凤仪加身。
赫舍里皇后在内务府准备的软椅上坐下,抬手示意众人免礼。
总管海拉逊堆着笑跟皇后娘娘请安,问道:“娘娘今儿怎的有兴致来观看选秀,现在春日天气还微凉,娘娘注意玉体才是。”
“不妨事,本宫准备去探望太皇太后,途经内务府,想起今日是宫中小选的日子,便来瞧瞧。历来小选本该是皇上和本宫都到场的,先帝爷时圣上政务繁忙,就省了这规矩,如今倒是辛苦你们了。”赫舍里皇后温和地笑着说。
天呐,皇后娘娘的声音好柔和,对待奴才们也如此亲近,丝毫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令颜心下喜欢皇后娘娘的性子与声音,对赫舍里皇后多出几分好感。
“这是怎么了?”赫舍里皇后看到了还蹲在地上面色发青的云香,温声问道。
海拉逊连忙回禀:“回娘娘的话,这秀女忒不懂规矩,殿前失仪,冲撞了您,奴才这就赏她四十板子再赶出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