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日，寅时三刻。

窗外的天还是一片漆黑，小宫女们就被负责叫醒的小太监拍门叫了起来。她们只有一刻钟的时间盥洗、梳头、穿戴整齐，然后就要依次到教习姑姑的房间伺候姑姑起身、方便、漱口、净面、通发、梳髻、穿衣等诸多繁琐的事项。

同真正的“学习”不同，小宫女们是在日常的实际工作中不断受到教习姑姑的指导和教引，而没有固定的课程，有时犯了错误还会被训诫打骂。以“伺候人”的基本功来讲，刚入宫的小宫女都是先按着规矩伺候自己的教习姑姑，等技艺纯熟了，才会分配到各宫去伺候主子。

接下来的几个月都是如此，伺候完姑姑，小宫女们会从最简单的扫地、洒水、浇花开始，一直到更有难度的烹饪、针工等等，被分配以不同的活计，教习姑姑会在几个月的观察中发展每个人最擅长的事情，再根据需要分配到不同的岗位上去。

令颜和瑜亭在家中从未起过这么早，还有些不习惯，一路打着哈欠前往陈姑姑的住所。为了能比其他小宫女去得更早，令颜特地算好了时间，让瑜亭一同早起了一刻钟。到了陈姑姑的房间，姑姑还没醒，两人又站着等了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姑姑唤她们进去，看两人衣衫和头发都整理得一丝不苟，点点头说道：“比其他人起得早，很好。令颜，你去将门外的‘官房’拿进来。瑜亭，拿着妆台旁的面盆去打水吧。”

令颜在家的时候曾听阿嬷讲过，宫中的一大奇事就是没有厕所。内急都是用便盆解决，而贵人们的便盆会做得好一些，外面用木匣套上，再加一层衬布，雅称“官房”。令颜小心翼翼地把“官房”端进来，放在姑姑的床边，福了福身就要出去。

陈姑姑叫住了她：“等等，你上哪儿去？”

“我出去等姑姑方便……”

“如果你此时出去了，主子需要你帮忙递东西，或是身体不适怎么办？难道还要让主子再去外面唤你？”

“啊？我……”令颜一脸的惊异与迷惑。

“你需要站在一旁等待就好。”姑姑提醒她：“主子的宫中都是有屏风的，你可以站在屏风后。但是一旦主子们有任何需要，你一定要第一时间回应，明白吗？”

令颜红着脸点点头：“嗯，知道了。”

“还有，跟主子说话绝不可以用‘方便’一词，你可以说‘关防’或者‘更衣’。最重要的是，你在伺候主子‘关防’时绝不可以表现出任何的嫌恶或是面露难色，记住了吗？”

“好的，姑姑，我记住了。”

简单地伺候姑姑漱口之后，瑜亭也打了水回来，令颜便和瑜亭一起伺候姑姑净手和净面。指尖一碰到面盆中的水，姑姑立即皱起了眉头：“如今是几月份？竟用如此凉的水给主子净面吗？”

瑜亭被问了个正着，立刻答道：“那我再去取些热水。”

姑姑摇摇头：“不必了，下次记住就是了。你可知道给贵人们准备的水中有大学问？”

瑜亭睁大了眼睛：“啊？水中有什么大学问？还请姑姑赐教。”

“如今是春日，给贵人主子净面的水要准备三到四分热，若是寒冬腊月则要有四分半，否则就会觉得凉。沏茶的水是八分烫，浴盆中的水则是五分。除此之外，各宫主子的喜好和口味也要牢记在心，随时根据主子的需要作出应变。”

令颜和瑜亭在一旁听着姑姑的教导和训诫，暗暗在心里记下，不敢吱声。直到姑姑讲完了才齐声道了：“多谢姑姑教导”，恭恭敬敬地退出门去。

瑜亭调皮地朝令颜吐了下舌头：“这宫里的规矩可真多，要是全记下来还不得累死了。”

令颜笑笑：“不记怎么办，现在犯错不打紧，万一以后我们被分去伺候贵人了，到时候犯错可要挨板子了。”

“诶，你说，我们要是被分配去乾清宫伺候皇上了，也要站着看皇上出恭吗？”

“噗。”令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瞎说什么，那都是贴身公公的事儿，要你这没羞没臊的在这瞎操心。”

“哈哈哈，你才没羞没臊！”

不一会儿其他的小宫女也来陈姑姑的住所集合了，陈姑姑就给小宫女们分配了不同的工作，并让她们每天轮换。

四月里的一天，令颜受陈姑姑之命，去送东西给一位即将出宫的老嬷嬷。

老嬷嬷入宫早，一直在宫中伺候前朝太妃的饮食起居，算是陈姑姑的旧相识。三个月前太妃病故，老嬷嬷跟随者处理好太妃后事，如今年岁已高，便恩赐放出宫去安度晚年。

陈姑姑有事走不开，便将准备好的一些首饰金银礼物装在荷包里，又差令颜去膳房要些点心，嘱咐一并装进食盒送给老嬷嬷，就当践行。

在教习所里憋了一个多月，可算能出去看看，令颜高兴的要命，挎着食盒飞也似地跑了出去。紫禁城西北角的花园不大，穿过小竹林就到了膳房，令颜进去跟管事打过招呼，说是陈姑姑让来的，管事就直接放她进去了。

进了膳房，令颜挑了一份六瓣莲花酥，一盘杏仁豆腐，配了一盅宫中特有的沉香熟水，同姑姑给的荷包一起小心翼翼地放进食盒。

东转西转到了三所宫，老嬷嬷已经收拾好行囊在门口等她了。令颜一路蹦蹦跳跳过来，远远看见老嬷嬷，怕失了礼数，连忙慢下脚步来。上前给老嬷嬷福身行了礼，又将食盒恭恭敬敬递过去：“嬷嬷，这是我们姑姑让我交给您的。”

“你是今年新入宫的小宫女？”老嬷嬷看上去有六十岁上下，虽然有一半的头发都花白了，但发髻依然梳得一丝不苟，端正的身姿能看出常年在宫中当差的经历，“叫什么名字？”

“回嬷嬷的话，我叫令颜。”

“嗯，还算懂规矩。”老嬷嬷打量了一下令颜，便说道，“你来晚了，我们快走吧，否则在宫门下钥之前，你就回不来了。”

令颜听罢，连忙小碎步跟上嬷嬷的脚步，不敢怠慢。

快走到宫门口，眼前的光景却让令颜愣了神，远远看见门前的廊桥上侧身站着一名英武的蓝衣侍卫。翠竹轻掩，蓝衣如夜，腰间的佩剑上拴着一枚不大不小的玲珑玉佩。少年侧颜白皙，但脸型严峻，刀刻似的前额和下巴菱角分明，浓浓的剑眉下是一双星辰般深邃的眼睛，眼神像极了巴图鲁肩上的猎鹰。

“啊，是他！”令颜心下轻呼。心里也不知怎的，竟咚咚跳了起来。

初次见他穿着护军营的军甲，加之夜色深重，只觉少年身姿挺拔，到没有将面容看个真切，如今这么近距离地瞧着，倒是更加英俊，也不免这人总是坏心思地跑到梦里来扰她心弦。

真是不害臊，令颜你在想什么！夜夜梦到年轻男子，今日又阴差阳错地撞见，让对方知道了可要笑话死。令颜只觉得脸上有些微烫，生怕被人瞧见，低着头紧紧跟在老嬷嬷身后，不敢作声。

走上廊桥，少年看见了她们，阔步走了过来，手持佩剑给老嬷嬷行了个礼：“护军营蓝翎侍卫隆科多见过嬷嬷，奉命护送嬷嬷出京，马车已经备好了。”

老嬷嬷也回了礼，微笑着答：“呵呵，老奴人微言轻，没什么好护送的，幸得太皇太后和皇上体恤，辛苦大人走这一遭了。”

令颜小心翼翼提着食盒跟在老嬷嬷身后出了宫门，又上了马车，全程不敢再看多少年一眼。隆科多则翻身上马，马蹄声哒哒地跟在马车一侧护送。

许久未曾出宫，听着街上熙攘的人群和熟悉的叫卖声，令颜不免有些怀念，偷偷掀起窗帘朝外张望。老嬷嬷看她如此便张口了：“一入宫门深似海，等你分了伺候的主子往往就是一辈子，出宫的机会就更少了。你如今入宫才几个月，以后有机会出宫便觉得新鲜得不得了。”

“嬷嬷说的是。”令颜转过头甜甜一笑，“还不知教习结束之后会被分到哪里，奴婢不求在主子面前显贵，只要平安无虞就好。”

“是个伶俐的丫头。只是有一条要嘱咐你的，莫要羡慕那御前侍奉的人穿金戴银，高人一等，就想方设法往皇上的身边钻，御前的差事可并不好当，你要心中有数。”

见嬷嬷语重心长，令颜虽然不太明白，也乖巧地应和了下来。都说贵人身边的差事好当，人人羡艳，这皇上可不就是宫里面最尊贵的人吗？为什么嬷嬷却说不要去皇上身边呢？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也许美差也是最危险的差事吧。不过为了去皇上身边挤破头的人那么多，自己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宫女，怎么可能会摊上这等好事儿，也太异想天开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马车也到了城门口，令颜将准备好的食盒递给老嬷嬷，向嬷嬷拜别。老嬷嬷嘱咐了几句向陈姑姑带的话，又谢过隆科多，便出城去了。令颜有些感伤，宫女勤勉一生在高墙之中为主子效力，抬头便是四方的天四方的景，最终放归还乡竟落得孤身一人，颇有些晚景凄凉，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莽撞入宫到底是福是祸。

哎，事到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