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门重新阖上,萧明彻与战开阳再度隔桌而坐。
两人神色各异,却都紧盯着桌上那封信函。
那是李凤鸣写给萧明彻的第二封信。
萧明彻是在月初收到此信的。
那时他以为,信内容大概和李凤鸣写给他的第一封信差不多,八成又是没话找话的菜谱或空洞问候。
所以他根本没拆,随夹进了兵书里。
从南境回京时,那本兵书是装在他行李的。
但他一回来就被齐帝打发去滴翠山“反省”,行李就留在府由管事姜叔亲归置。
姜叔办事向来稳妥周到,发现兵书里这封未拆的信,便放在书桌显眼处,方便萧明彻从行宫回来再看。
今日萧明彻一回府,做为淮王府谋士家臣的战开阳便来求见。
与战开阳进了书房后,萧明彻又见此信,想想到底是李凤鸣一番心意,看看也无妨。
哪知却看得当场愣住。
战开阳见状,大着胆子问他要来这信一看,也愣住。
所以,方才战开阳将话扯到李凤鸣身上,绝非无缘无故。
在李凤鸣来北院时,他和萧明彻正在消化对这封信的震惊。
战开阳打破了书房内的沉默。
“此信被送达见春镇官驿,应当是在月初到初六之间。”
月初,萧明彻与廉贞同往螺山大营监督换防月初,萧明彻一回见春官驿,就接到这封信了。
“按飞驿的脚程,信函从木兰镇到见春镇,只需六日,”战开阳以食指轻点桌面,“这就意味着,王妃在二月底就知,京有人会对廉将军发难。”
战开阳一直在京,时刻留意着朝动向,甚至会每日派人去宫门处,及时抄录朝廷发布的各项消息。
可他是到萧明彻被齐帝打发去行宫禁足之后,才知恒王一派要找廉贞的茬。
反观李凤鸣,在滴翠山行宫待了半年,除太皇太后外,最多就能见到京各家前往行宫探望的贵妇、贵女。
就这么着,她居然早在二月底就已察觉廉贞会有麻烦,并且可能牵连萧明彻!
如此令人匪夷所思的对比,战开阳当然震惊到神魂离体。
萧明彻也是震惊的,但他震惊的点和战开阳还不太一样。
上月初,他被圣谕打发到行宫禁足反省的那天,李凤鸣得知他没看这封信,气得在长枫苑的书房里与他动了。
当时,她只说在信提醒了“廉贞或许有麻烦”。
萧明彻容色清冷:“但她没说,信还附有解决办法。”
“如今回想,若您依王妃这办法应对,确实可以全身而退。”
战开阳再度拿起那张信纸,自愧不如地苦笑。
古东夏有将,战于国南。
帝子仲曰:此将在外年久,其族亦势大,军账或有弊。朝廷当挟雷霆之威,先下连根拔之,以绝后患。
帝子伯曰:此将忠勇,其族为朝砥柱,当报以笃信。吾愿作保,先慎查之,再交帝裁。
帝曰:帝子季在南督军,召回京对答。
注:帝实无疑将之心,更无拔其族之意。事与帝子季本无涉,帝召季回京对答,只图平伯、仲之争耳。
季需自保,首当强调军功苦劳其次附伯之议,力保南将再请命率帝心腹亲往南境彻查军账。
帝必不允请命,帝子仲亦会有所阻,君勿忧。
在齐国人眼里,李凤鸣的字刚柔并济、狂肆恣意,实在不像出自女子之。
且这封信字字点事情寸,可谓洞若观火,见识、应变更是不逊男儿。
或许是怕途有变数,她行不但用了晦涩古言,还通篇隐喻。
需知当今齐国,十个人里最多有四个识字的。而这四个人里,最多又只有一个是真正“饱学博闻”的。
并非识字,就能通读并真正理解她这封措辞晦涩的信也并非能通读,就会迅速联想到当下现实。
李凤鸣是算准了,萧明彻身为皇嗣,再不济,受教程度也远高于常人,又因利益攸关,定能看懂其隐喻。
她在信点明齐帝根本无意动廉贞,更不想动廉家,召萧明彻回京,只是想平息太子和恒王在此事上的争执。
她让萧明彻强调自身在南境的军功苦劳,再附议太子,跟进加码为廉贞作保,并请命亲率齐帝心腹去南境查军账。
更妙的是,她对齐帝、太子、恒王方的心思好像都有把握。
不但直言齐帝不会同意查军账,并断定恒王也会阻挠,让萧明彻大胆请命,完全不用担心真的被派去查廉贞。
“再者,她假托古东夏国,就算有别有用心者拿到这信并刚好看懂,也落不下实际把柄。早听说魏国女子不输男儿,这回算眼见为实了。”
仅凭这封信,战开阳对李凤鸣就服气得五体投地。
他偷觑萧明彻,小有抱怨。“方才殿下故意挡门,是防着属下,不愿属下一睹王妃风采吧?”
萧明彻横眉冷对:“我防的是她。”
战开阳想了想,无奈点头:“也对。”
他虽没见过李凤鸣真容,这半年多少还是听到些风声。
有人说她妍胜牡丹,在太皇太后面前孝顺柔嘉,待人接物温婉得体,此外并无显眼长处。
若将这些传言配合眼前这封信来看,李凤鸣绝对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战开阳恍然大悟,频频点头:“懂了懂了。”
萧明彻狐疑睨他:“懂什么?”
战开阳答:“殿下向来最忌惮这种女子,所以信不过王妃。您方才挡住门,是为了防她知道府有我这个谋士家臣。”
“对,防她知道……”
萧明彻若有所思地折起那封信,嗓音冷淡而平静,“府有你这么蠢的谋士家臣。”
用过晚膳后,李凤鸣在淳于黛和辛茴的陪同下,出了院门四处走走,熟悉府环境,顺便消食。
因工坊的事有了眉目,她心情格外欢快,闲逛半个时辰都还没有睡意。
“淳于,安神香只剩最后一份现成了吧?索性今夜就给我用上,省得它单独占个匣子。”
辛茴笑嘻嘻抢答:“淳于有多稳妥,殿下还能不知吗?方才您还在用膳时,她就已经给您挂在帐啦!”
“下午殿下从淮王院回来后,活似跌进金山,嘴角都快翘到眉梢了,一看就需安神香助眠。”淳于黛半是打,半是解释。
人说说笑笑闲逛着,不知不觉就见明月上了枝头。
淳于黛劝道:“殿下,您明日要跟姜叔去看工坊,后天还得与淮王殿下一同进宫面见齐后。接连两日都有得忙,还是早点回去歇了吧。”
之前萧明彻在齐帝面前自请代妻受罚,齐帝让他听皇后的意思。
淮王府已在今日向宫递了请见的折子,按规矩,萧明彻和李凤鸣该在后天入宫。
辛茴看热闹不嫌事大:“等齐后那边的事了结,殿下就要操心工坊的进度,要亲自上街去看铺子,还得费心寻个可靠的掌柜人选,且不知要忙成什么样。”
“哎,我怎么到哪儿都是个劳碌命。”李凤鸣含笑嘟囔,调转脚步往回走。
“若殿下愿意,”辛茴嘿嘿笑道,“您也可以不这么劳碌的。”
李凤鸣自来很会相时而动、相而变,只要决定做什么,就会尽力做到最好。
学着做个以夫为天、富贵娇慵的王妃,对她来说不难。
若她愿意下功夫,绝对恭顺柔嘉到比齐女还像齐女,活生生立成个雍京城的贵妇典范。
“那不行,”李凤鸣眼唇俱弯,边走边道,“天底下不知有多少美男子正等着……”与我邂逅。
她突兀吞掉最后四个字,并呛得咳嗽起来。
因为她看到萧明彻正站在她的院门口。
萧明彻倒不是独自来的,府管事姜叔也站在他身边。
李凤鸣在他俩跟前站定,心怦怦跳。
趁着吩咐淳于黛和辛茴先进院的会,李凤鸣不着痕迹地回头,看向自己方才大放厥词的位置。
唔,和这里隔着十几步的距离,萧明彻应该没听见……吧。
毕竟她也没有说得很大声。
可萧明彻一开口就打破她心侥幸:“什么美男子?”
看来旁的没听清,就捕捉到了“美男子”这个重点词汇。
李凤鸣挤出甜美又真挚的笑容:“我正和她俩夸你呢。你真真是天底下最豪气大方的美男子,没有之一。”
“你又开始了?”萧明彻微窒,片刻后才道,“在齐国,女子对男子说这样的话,算轻浮。”
“若男子对女子这么说呢?算赞美?”
萧明彻没答,姜叔干咳了一声。
很显然,她猜对了。
李凤鸣不忿轻啧,又谨慎确认:“请问,在贵国,若像英华宝鉴那样,雅风流地对各色美男子做鉴赏、点评和赞美,会不会坐牢?”
萧明彻垂眼睨她,无言以对。
姜叔恭敬答:“回王妃娘娘,虽不会坐牢,但于女子名声有碍。”
英华宝鉴源出夏国,数年前传到魏国以后也大受追捧。
这主要因夏、魏走在列国之前,行“男女责权利等同”的国策已近百年,从庙堂到江湖都不乏位高权重的女子。
莫说有权有势者喜欢品赏美色做消遣,便是寻常人也难免有几分逐美之心吧?
食色,性也,这原本不是什么不能见光的事,男女都一样。
可齐、宋、梁等国至今仍是男尊女卑,男子有百花谱、群芳图可品鉴女子之美,女子却不被允许欣赏男色。
像英华宝鉴这种主要供女子赏美男的闲书,纵有胆大些的齐国女子偷偷看了,也绝不敢挂在嘴边。
李凤鸣不忿,却没想无谓争执,便转口道:“殿下找我有事?”
萧明彻看向姜叔。
姜叔执礼:“回王妃娘娘,殿下本已安置歇下,却难成眠。老奴听闻之前在行宫,幸亏有您的安神香,殿下才能入睡。所以冒昧来求。”
李凤鸣诧异:“这点小事,姜叔您自己来问我要不就行了?淮王殿下亲自过来,未免也太隆重了点。”
萧明彻目视远方,漠然又无辜:“姜叔怕你因为认生就不给他。”
李凤鸣想起前些天还在行宫时,这人夜里确实反常,不五时就像条煎鱼似的翻来覆去。
如今回来了,定有许多事需他绞尽脑汁。若长时间睡不好,着实也熬人。
便心怜地询问:“召府医诊过了吗?”
“没,我讳疾忌医。”萧明彻嗓音平静,一派坦然。
李凤鸣没忍住,轻笑出声。
讳疾忌医又不是什么高尚品德,这种莫名的理直气壮是怎么回事?
姜叔对她递了个恳求的眼神,无声摇了摇头。
她忽地福至心灵,瞬间明白了萧明彻为何讳疾忌医。
八成是小时在宫里那几年,被钱昭仪指使的御医折磨过。
她敛了嬉笑,歉然轻叹:“那安神香就最后一份现成的,方才淳于已经给我帐用上了。若是将我用剩的香再给殿下,不太好。况且,这会儿再取出来,效用怕也有折损。”
“王妃娘娘所言极是,”姜叔有些为难地觑向萧明彻,“殿下,您看呢?”
萧明彻没说话,只是看着李凤鸣。
见他一副确有所需的样子,李凤鸣歪头回忆片刻,拍掌道:“我有法子了!”
“嗯?”萧明彻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姜叔也提心吊胆地盯着她,生怕她开口邀萧明彻共寝。
以姜叔对萧明彻的了解,之前在行宫应是顾忌着太皇太后,不愿节外生枝。
如今回了府,若再要殿下和王妃共寝,殿下说不得要翻脸。姜叔心如是道。
“金莘酸枣茶也可助眠!这个我还有很多!”
说着,李凤鸣就拎起裙摆,风风火火迈开大步往院走。
“姜叔,您先陪殿下回去,我这就叫辛茴取了送过来。”
姜叔望着她快步远去的背影,欣慰又歉疚,喃声感慨:“王妃善解人意,知您不愿与她亲近,竟能如此体贴迁就,实在是个好脾气的。殿下,咱们先回吧?”
萧明彻站在原地,举目看向皎洁明月,久久不言也不动。
“殿下,您有心事?”姜叔小心翼翼地关切。
萧明彻收回目光:“没有。”
他只是莫名不太想喝那什么金、莘、酸、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