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那位夏国屋主见到萧明彻后,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虽萧明彻只是板着冷漠脸感谢了她的厚爱,并未接受她奉上的那杯酒,而是由李凤鸣代喝,她还是很满意。
李凤鸣算个痛快的买家,从一开始就不曾压价,还答应了屋主那奇怪的附加条件。
如今既得偿所愿,屋主对她也投桃报李,主动将交易价格减了十金,并在两天内完成了小楼的契书交割。
心仪的小楼顺利到,还无端省了十金,这让李凤鸣乐不可支。
但萧明彻的面子无形间被人明码标价十金,心里就颇不是滋味了。
见他不豫,李凤鸣便笑问:“你可有什么喜好?像是宝马名驹、字画珍玩之类的。”
他顺着这话稍作思索,茫然地发现,自己这么多年来活着就是活着,好像没有特别喜好什么。
“你问这做什么?”
李凤鸣眉眼弯弯,半真半假道:“先打听清楚你的喜好,等我将来赚了大钱,好买给你啊。”
这种虚无缥缈的许诺,通常都是随口诓人的,萧明彻从九岁起就知不能当真了。
他听得面无表情,连个冷眼都懒得给。
但不信归不信,李凤鸣话的“将来”二字,还是让他心没来由地怦然一动。
小楼到后,辛茴按李凤鸣吩咐,在雍京坊市间挑选能长期供原料的商家。
淳于黛则每日跑一趟桂子溪的工坊,向匠人们讲解各类脂粉、香膏的制作要求。
因为淳于黛总是早出晚归,教战开阳如何规整抄纸的事便暂由李凤鸣接了。
而萧明彻也很忙。
他原在与姜叔核对庆功宴的筹备事宜,可从四月十六起,不知因何事被召进宫,且接连数日皆如此,总是至晚方归。
到了四月廿日,萧明彻终于没再进宫,却在北院闭门不出。
一整天里,他只允姜叔送了一餐饭食进去,连战开阳求见都被拒。
齐帝为何一连数日召萧明彻进宫?萧明彻又为何在事后闭门不出一整日?
李凤鸣不知个内情,自是想破头也无解。
她问过战开阳,但战开阳口风还算紧,在未得萧明彻同意之前,任她如何诱哄诈供也不说。
次日,当李凤鸣看到最新的一份“宫门抄”,不必再问就已有了答案。
抄纸上记录着宫门处今早新出的则告示。
其一,在边境军队新增“都司”一职,不分是否战时,长期驻扎边境监管军务都司不掌兵符,但将帅需受其辖制都司不受兵部约束,直接向皇帝禀事。
其二,齐帝钦点淮王萧明彻任大齐首任南境都司。
其,应太子所奏,齐帝将于本月底在宫专门设宴,为螺山大捷庆功,犒赏淮王在此役的英勇。
“欺人太甚。”李凤鸣面若冰霜,忍了又忍才没将那抄纸撕成碎片。
战开阳还是头回见她真正动气,惊得后脖颈一凉。
“边军都司之职权力不小,咱们殿下是开国以来首任太子又奏请陛下在宫为螺山大捷特设庆功宴,这对咱们殿下都是好事……吧?”
原本只是淮王府打算自家设宴庆贺而已,如今由皇帝做主,宗亲重臣全都参与,明显更长脸了啊。
“你认为这是好事?!”李凤鸣愈发能体会到萧明彻这些年有多艰难了。
她神色语气皆不善,战开阳虽不明白自己哪里错了,却也识地没再犟嘴。“请王妃指教。”
这虚心请教的态度,李凤鸣是受用的。
不过她此刻没心思与战开阳多说:“改日再慢慢讲给你听。你先忙自己的事吧,我要去一趟北院。”
太子这一连串动作,看起来是在扶持萧明彻,实际根本是故意将他推到显眼位置,让他在毫无防备之下成为各方的靶子!
李凤鸣原以为,既萧明彻昨日都难过到闭了北院不见人,她今日想见他,怕是要费些功夫。
却没料到,侍者去通秉后回来答话:“殿下请王妃移步书房相见。”
进了书房后,李凤鸣惊讶地发现,萧明彻并未如她想象那般低落消沉。
他显然知道李凤鸣进来了,却未抬头,也未出声,更未停。
于是李凤鸣没有打扰,就站在多宝架前,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他今日穿的是冰蓝织金锦袍,此刻挺端坐在桌案后,凝肃专注地执挥毫,整个人透着股难以言喻的锐利气势。
那是一种无声但倔强的韧劲。那是明知胜算不大,也要放一搏的孤勇。
良久,萧明彻搁,徐缓抬头:“找我有事?”
“我猜你又被人欺负了,”李凤鸣眨去眼底薄雾,粲然笑道,“需要帮吗?”
萧明彻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过了几个呼吸后,才浅浅轻轻地答:“要。”
李凤鸣走过去与他隔桌而坐,动作轻柔地拿过他先前写的那张纸来看。
在快速浏览的同时,她头也不抬地问:“发生了什么事,导致太子突然针对你?”
萧明彻平静淡声:“廉贞向父皇请罪,解释了南境部分军饷账目走向不明的问题。”
本月上旬,廉贞从南境回京。
因顺道护送战开阳的母亲和姐姐上京,当时他到淮王府来见过萧明彻。
他问了萧明彻之前在行宫受罚的起因,明白是被自己连累,隔天便主动进宫,单独向齐帝解释了那部分军饷账目的问题。
既是请罪,也算为萧明彻喊冤。
其实军饷账目那事很简单,萧明彻是当真半点不知情,也没涉及其。
南境天两头起战火,有时前一仗的伤亡人员明细还没整理完毕,就又打起来了。
蜡烛都经不起两头烧,何况廉贞只是个肉身凡胎。
所以,他有时向兵部递交的阵亡将士名单就会滞后两个月。
但这滞后的两个月里,京不知哪些士兵已阵亡,兵部就仍按之前的人头数向边军划拨饷银。
有时等银子到了南境,阵亡士兵都入土为安几个月了。
廉贞从未将这钱退回兵部,却也没贪墨,都发到阵亡将士遗属去。
此举虽不妥,但合乎人情,也有利于维护边境兵源。因此齐帝在廉贞主动进宫请罪后,并未降罪,只不轻不重训斥几句,态度可视为默许了。
李凤鸣深吸一口气:“所以,为补偿你受的委屈,太子提议,你父皇就痛快允准,给你都司一职,并决定大张旗鼓在宫为你设庆功宴?”
“对,”萧明彻无奈,“廉贞进宫,并非我授意。”
可惜,太子显然不会相信这个事实。
之前在行宫那次,因为李凤鸣暗暗送了份大礼,让皇后重新拿回后宫的绝对话语权,太子心领了这情,当时也并不觉得萧明彻能威胁到自己什么,所以回应了同等善意。
但现在,廉贞为了力证“萧明彻在南境军饷账目的问题上实属无辜”,竟敢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主动面圣自首,这足以让太子惊觉:萧明彻在军已建立起一定威信。
太子本有恒王这个强劲对,岂会容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又崛起一个能影响军方的淮王?
“所以他故意提出增设都司一职,明面看像是提携你,实际却是捧杀。”李凤鸣非常笃定。
都司是绕过兵部直接向皇帝禀事的,兵部率先就不会与萧明彻为善。
再有,这职位虽不掌兵符,却可辖制前线所有统帅,有权插除调兵之外的所有军务。
这非常突兀,很容易导致将领们与萧明彻产生冲突,进而改变对他的心态。
之前萧明彻都是临时被指派去,通常只在前线待五个月。
临时受命去代天子督军,职责本只是鼓舞人心,完全可以躲在安全处吃香喝辣,到战事没那么紧了就挥挥袖回京交差。
可萧明彻总是舍命上阵,不吝与将士们同生共死,又不越权沾旁的事务。
这样的淮王,大家自是敬服。
往后以都司一职常驻边境,情况可就大不同了。
他会日常监督稽核军事务,否则出了问题要担责的另外,他不能调兵,却能遣将,所有将军都得看他脸色行事。
长久下来,他出生入死在军建立起的那点好感,就会被分化瓦解于无形。
“还有,恒王看着太子这么提携你,定会视你已站队太子一党。而你又将常驻边境,很难在朝经营起稳固人脉,稍有纰漏,几本弹劾奏折就能扳倒你。”
李凤鸣咬牙冷笑:“太子好段,凭新增一个都司之职,就堵了你所有的路。”
在这种攸关生死前途的事上,萧明彻没那么驽钝,否则也混不成亲王。
前天齐帝拍板定案后,他昨日就独自关在北院前思后想,虽慢些,到底还是想明白了这间的层层险恶。
他必须得在正式接受都司任命之前,设法摆脱这困境,否则越往后越难全身而退。
“算我白担心了,没料到你竟也不是省油的灯。”李凤鸣以指尖轻点面前字纸,越看他越顺眼。
萧明彻刚才是在给齐帝写奏折。
他提议由郡王及以上皇族子弟轮值担任都司之职,半年一换。
只要齐帝准他所奏,就等于郡王及以上的所有皇族子弟,都要一起帮他分散各方的注意力。
这是萧明彻耗费一天一夜才想出的对策,慢是慢了点,却是个上策。
“比起上次在行宫,用自己挨打去换夏望取士的笨招,这次你可真是聪明太多。果然天气暖和了,脑子也活络些?”
她这夸奖怪里怪气,萧明彻不太自在地轻嗤一声:“要夸就好好夸。”
“话说回来,太子这么欺负你,你却只求自保脱身,实在太和气了,”李凤鸣冲他挑眉,“就不想欺负回去?”
萧明彻将信将疑地凝着她:“怎么欺负回去?”
“只要你想,那我就有法子。咱们一步一步来。首先,你这份奏折上该再添一……”
叽叽咕咕讲完自己的损招后,李凤鸣笑得满肚子坏水。“对外就说,都是太子教导你的。懂吧?”
她从不是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的佛心善人,某些事上甚至睚眦必报。
如今萧明彻和她利益攸关,太子突然调转矛头对萧明彻下狠,她当然想让太子哇哇大哭。
既太子有意推萧明彻替他挡一部分来自恒王的刀,她就偏要将这些刀又给他弹回去。
太子和恒王斗了这么些年,早就不可能言和了。只需有人轻敲边鼓,他俩会立刻开启新一轮的激烈缠斗。
萧明彻想了片刻:“这是要让恒王以为,太子已开始布局抢夺军方势力?”
李凤鸣毫不犹豫地点头:“太子这么欺负你,我就忍不住想让他哇哇大哭。”
“每次有人欺负我,你好像比我还生气。”萧明彻说不清此刻胸臆间翻滚的是什么。
“我这人轻易不吃亏。太子今日欺负你,和欺负我有什么区别?”
李凤鸣握拳轻捶桌面:“他想堵死你在朝站稳脚跟的所有可能,还想将你长期发配到边境!这我能忍他才怪。”
若萧明彻长期不在京,很多场合她就没会去。
那还怎么认识更多的贵妇贵女?
若不能认识更多的贵妇贵女,她上哪儿赚足万金积蓄?
太子这次突然针对萧明彻,根本就是在断她的财路!
当然,这么市侩又小心眼的理由,她并不好意思挂在嘴上说穿。
“其实,我也没想怎么他,不是吗?只是帮他和恒王继续专注彼此而已。”
萧明彻许久没有接话,只是目不转睛看着她。好像在笑,又好像没有。
她顿时有点小尴尬:“做什么这样看我?”
“没什么,”萧明彻收回目光,重新拾起搁在砚台上的,“只是忽然想起,你曾问过我有无喜好。”
李凤鸣不明所以:“那时你说没有的。怎么,现在突然有了?”
萧明彻垂眸蘸墨,没有看她:“嗯。”
譬如,她上次说过的“将来”。又譬如,她方才说的“欺负你和欺负我有什么区别”。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喜欢了。
很喜欢。很喜欢。
这让他有点无措,有点心慌。比前阵子经常闻到并不存在的罗衾夜夜香还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