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能够出现在此处,还是办案经验多使然。多年来他在巡回法庭审案过程中,见识过太多的奇葩官员,其中胆大包天的所在多有。
洪应明调查马文英被杀案,南京日报办事处被烧马俊贤在离开巡回法庭之后,险些被灭口。这些已经掌握的情况,让海瑞判断出浙江出现了大问题。
但在没有具体线索的情况下,海瑞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巡按张文熙这些天把杭州大营仓储查个底掉,也没找到马文英这个仓大使账目存在什么问题。直到“马文英烈士”案发,才从另一个角度暴露出浙江驻军问题的一角。
此际朝廷军改尚未彻底完成,地方驻军仍在巡抚麾下,“马文英烈士”案发,吴善言难辞其咎。海瑞犹豫再三,还是利用自身权限,向朱翊钧发了直奏。
为保完全,他还自费给张居正同时发了一封光报信,为了把事情说清楚,在尽力压缩的情况下还是花了四百多两。幸亏火耗归公改革之后,海瑞的俸禄大增,否则打死他也拿不出来这笔钱。
其实这钱花的冤枉,海瑞这穷官只要随便给张居正发几个字,以张居正对海瑞操守和资产的判断,也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奏章和信件同时到京之后,果然引起了朱翊钧和张居正两人的高度重视。朱翊钧对军事改革是极度敏感的,海瑞奏章中所言的有人假冒烈士、虚领田饷的问题,必须一查到底。
海瑞在成为南京大理寺卿之后,平常很少如同其他高官一般,没事也利用银章直奏请安。他的奏章言必有物,次次都能解决政策问题。但因为光报线路紧张,海瑞从未用光报发奏。如今一反常态,利用了光报,说明浙江的问题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但朝廷和海瑞一样,对浙江的问题掌握的都不多,这几年安全局也没有关于浙江异动的情报上来。朱翊钧和张居正商量了一下,认为不管浙江存在什么事儿,吴善言这个最高长官一定是有问题的,因此最佳处理方案是立即将之停职,让一个有决断力的大员接替,配合都察院将浙江的问题根源挖出来。
张佳胤是张居正的铁杆,这些年官位稳步上升到了三品。其人杀伐果断,有酷吏之风,昔年起复高拱的邵芳大侠就是他捕杀的。张居正向朱翊钧推荐了他之后,朱翊钧也觉得这人合适,因此才有了那份光报诏旨。
二月底,杭州左右大营蠢动,海瑞也得到了消息。他在杭州不认识特别信任的官员,掌握不了内情,只能心急如焚。
从二月底开始,他先后派出好几拨人到光报局打听,问朝廷有无给他的诏旨,结果光报没接到,南京兵部侍郎张佳胤先到了他的行辕。
海瑞问他何来,张佳胤笑道:“总理大臣前两天给我发了光报信,让我到你处接旨,道是接替吴善言,诏旨应该也快了。”海瑞大喜,将自己掌握的情况和盘托出。
等三月初二日,听说营兵出营到驿政宾馆告状,海瑞心知吴善言已经发动。他和张佳胤一样,没有诏旨什么也做不了,无奈之下,两个大员直接到光报局坐等。
幸亏当日十时,诏旨跨过了北直隶的大雾,到了杭州光报局。海瑞和张佳胤因事情紧急,生怕张文熙遭遇不测,立即骑马直奔,最终将吴善言拿下。
张佳胤尽管着急,但接高官之印手续繁杂,其中最重要的是要理清衙门账目,否则接任官就得理前任的旧账亏空。
张佳胤虽然带着幕僚加班加点,但在吴善言不配合的情形下,待查过巡抚衙门账目,接了印信,已经是三月初五。
此时海瑞等三人这才有时间坐在喝茶,一起理理来龙去脉。
待将各自掌握的情况交流完,海瑞心有余悸道:“没想到吴善言真敢逞凶,也幸亏念华机灵,否则等我和张巡抚去时,也晚了。”
张文熙这些天也觉得自己当时发挥超常,闻言哈哈笑道:“这吴善言想不开事情。如今圣天子在位,他就是利用兵变杀了我,还能瞒天过海不成?巡按死在兵变之中,他至少也要下狱能得保首领也悬。”
海瑞和张佳胤对视一眼,张佳胤咬牙道:“如此说来,若吴善言犯下的罪过被揭露,后果比引发兵变严重的多!不知道他到底隐瞒了什么。可惜,诏旨中没授我审问吴善言之权”
海瑞听了微笑道:“这个不妨事。昨日朝廷新发诏令,官员待堪有新规了。”
张佳胤疑惑道:“我怎么没接到?”
海瑞笑道:“还是张江陵先给我来的光报信,想让我给你们解读这诏令,正式诏令字数太多,没办法发光报,再有五六天才能到呢。”
“总理大臣的信也简短,但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此诏令简称双规,要求待堪官员在规定的时间、地点就案件所涉及的问题作出说明换言之,叫做隔离审查!”
关于对待堪官员实施隔离审查之诏令在朝廷酝酿了许久,终于被浙江马文英烈士案诱发,在京发布之后,特急发往杭州。
“刑不上大夫”制度出自礼记,是封建王朝以德治国的一种执政思路,其核心思想是“上设廉耻礼义以遇其臣,而臣不以节行报其上者,则非人类也。”同时,这制度也维护了上层建筑的体统,有助于愚民。
对于“刑不上大夫”这条礼制,历朝历代都有具体措施予以保障。例如魏明帝制定“新律”时,首次正式把“亲故贤能,功贵勤宾”写入法典之中,使封建贵族官僚的司法特权得到公开的、明确的、严格的保护。从此时起至明清,“八议”成为后世历代法典中的一项重要制度,历经一千六百余年而相沿不改。
在大明建极之后,太祖也尝与侍臣谈论对待大臣的礼节问题,太史令刘基对他说:“古代公卿有罪,通常诣请自裁,从不轻易施以污辱之刑,目的在于保存大臣的体统。”侍读学士詹同也说:“古代适用刑不上大夫的原则,以鼓励形成廉耻之节操。如果能做到的话,则君臣之间的恩与礼就都可以实现了。”朱元璋对此深以为然。
虽然后来的明代皇帝经常对大臣施以杖刑,谈不上什么“礼遇臣下”。但在司法实践中,对于官员确是有明显优待的。其中最阻碍司法调查的是,在罪行未明的情况下,官员是不能轻易被审问的皇帝下旨诏狱的除外。
但“诏狱”作为溢于国家正式法律体系之外的特殊制度,其合理发挥作用的前提,并不是建立在某种制度基础上,而是权力掌握者与行使者的意愿,故具有浓厚的人治属性。
正因为此,“诏狱”制度自身可能所具有的合理性因素,也会因为秉政者个人的私心而大打折扣乃至于消逝殆尽,甚至蜕变为自逞私欲的工具一旦君主昏庸、权臣秉政之时,掌权之人多借“诏狱”之名,泄私愤,逞淫威,打击异己,祸害无穷。
大明的“诏狱”又称“锦衣狱”,曾经造成的冤案可谓罄竹难书。尽管从皇帝的角度看,朱翊钧觉得这制度用起来很顺手,但有了孩子之后,他经常考虑后代出现昏君的问题,因此在张文明遇刺案之后,他就没有继续使用诏狱。
去年,经过多年巡回法庭的淬炼之后,大明第一法律专家海瑞上了一道奏疏,痛陈诏狱之弊,希望朱翊钧从立法层面永远废除诏狱制度,其中恳切之语,令朱翊钧动容:
“盖一成之法,三尺具存。而舞文巧诋之人、曲致希合之吏,犹或高下其手,轻重在心,钩摭锻磨,罔用灵制。又况多张网穽,旁开诏狱。理官不得而议,廷臣不闻其辨。事成近臣之手,法有二三之门哉!是人主示天下以私而大柄所以失于下,乱所由生也。”
在海瑞的奏章上,朱翊钧批答知道了,当时并未作出肯定的答复,但废除诏狱的想法由是坚定:待能够部分取代诏狱功能的制度建立起来之后,才是废除诏狱制度的时候,否则难以突破“刑不上大夫”这一礼制给司法实践带来的阻碍。
朱翊钧前世作为一个中层干部,对隔离审查的措施有过了解,也看过很多好汉在双规地点洗心革面,重新从鬼变成了人的纪录片。当时的他会感到疑惑,为什么不动刑罚,这些人就发自内心的悔过了呢?
抱着这个疑问,他当时曾经与监察部门的人员进行过交流,由此了解了一些手段,在朝廷新颁布的诏令中改头换面的都用上了。待诏令成稿,都察院等部院又提了两轮修改意见。
恰逢吴善言案发,朝廷就将之颁布了出来,而吴善言就有幸成为本时空第一个被“双规”的高官。
三月十日,诏令下达杭州。同时,都察院任命张文熙为吴善言审查专案组长的文件也随之抵达。
三月十一日,杭州西湖湖畔的一栋别墅里,吴善言面对着一张桌子和文房四宝,冷笑着对张文熙道:“你别废话了,想让我写什么?”
张文熙温煦的笑道:“吴大人不要误会。都察院的政策呢。就四个字,治病救人。俗话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就写一写任官的这些年,那些事做错了算是自述吧。嗯,那个,检讨了解吧,跟那个差不多少。不管你写什么,我们都核实,要是没错呢,您也好官复原职不是?”
“想一想张佳胤巡抚,蔡国熙布政司使,原来不都被停职勘查过,查过了照样是一个好官!现在不还官运亨通吗?”
吴善言冷笑着拿起毛笔,笔走龙蛇:“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
张文熙看过道:“嗯,我也是刚接触这审查程序,咱与老哥两个一起参详吴大人字写得不错,继续,继续。”
第二日,一宿没睡的吴善言继续写了无数遍石灰吟和正气歌。
第三日,两宿没睡的吴善言在张文熙的启发下,开始写自传。从小时候摸鱼抓虾开始写起,写到了自己年迈的母亲,聪明的儿子、女儿,以及与他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第四日,三天睡了两个新时的吴善言写出来自己去年娶得小妾,描述的她是如花似玉,善解人意,还用混酱酱的脑袋编出了一首小令,被张文熙加了鸡腿。
第六日,张文熙把南京兵部员外郎龚某的自诉状副本拿过来了,还给吴善言展示了一下龚某的亲笔签名。搓着手道:“哎,老哥,你的形势不妙啊。这龚至强竹筒倒豆子啦。嗨!都推你脑袋上啦,这很有攀诬的嫌疑啊。”
第七日,被吴善言夸没边的小妾的自诉状也拿进来啦。张文熙搓着手道:“老哥,咱核实过了。当然啊,你的如夫人专门有婆子照顾的啊,弟弟我看都没看一眼啊。这个不妙啊,她说您府里不少浮财,都被您的三夫人卷跑了也。这个不行啊,我已经派人去抓那个三夫人,应该还没出浙江。您看,您看这事儿闹的”
三月二十五日,张文熙:“吴善言,你对自己的错误挖掘的不深不透!你还有侥幸心理!翁大立翁尚书保不了你!他昨天已经被隔离审查,我劝你认清形势须知,你的自诉状和认错态度,要作为你将来量刑的依据!你可想好了,不可自误!”
吴善言:“”
到了三月底,张文熙拿着最终成稿的吴善言自诉状,愁眉苦脸道:“老哥,瞅你交代的这些,这够杀七八回的啦。要想不破门抄家,你还得立功啊!想一想,对照我给你的名单,有没有同伙还没交代出来的?我保证,从今天起,你交代出来一个,我就给你记一次立功表现搞好了就不用死啊。大哥,听弟一句劝,我都是为了你好,毕竟都在浙江为官,咱们算半拉老乡啊。”
吴善言流泪道:“都交代了,我再写,就是攀诬了,罪过更大。我错了,我错了,我对不起皇上,对不起我这些年吃的民脂民膏。兄弟,我想死是兄弟的话,给我个痛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