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冷床,醒来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以及一种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战栗爬满全身。
那是厚重的帘子后面,忘记合拢的窗外,有一只硕大的猫头鹰在叫,咕咕咕地吟唱着阴森而荒凉的恐怖。
“可奥伽墨上没有猫头鹰!”
僵硬地躺着,这个念头在我虚无一片的眼前开始怕人地盘旋——最后竟编织出一张陌生而熟悉的脸,像被按入深海的帆一样,溺在水中若隐若现。
我知道,那是我自己。
枭。
奥伽墨上唯一的猫头鹰。
可窗外的又为何物?
它轮廓的剪影分明是清晰地投射在了帘子上!虽然有些倾斜与歪曲,却并不妨碍我百分之百的肯定。
毕竟一个斗士是绝不会错认了伴随自己征战多年甚至纹在后背的图腾的。
然而这原本要给对手带去恐惧的图腾,如今不知怎的,倒贴向了我自己眼前,叫我霎时间汗毛倒竖,心灵颤抖。
“战枭,你还记得你这个绰号的由来么?”
低沉、冷峻。
我大吃一惊。
不仅是因为窗外的“图腾”开口说出了人话!还因为它所使用的不是墨城的语言,亦不是整个奥伽墨的语言,而是我失联已久的乡音,是我魂牵梦萦怕难再见的汉语。
兴奋坏了。
然而当我发现自己仰面平躺着动弹不得的时候,才意识到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都不过是睡眠瘫痪所造成的臆幻。
奥伽墨上固然没有猫头鹰,猫头鹰也固然不会说出人话。
于是我认清现实——自己仍在水纹市大酒店的厢房内。很可能因为过度疲乏,才导致了这个透支健康的身体一觉从早上睡到翌日凌晨;而精神却不然,它有永远需要操烦的任务,要受无尽折炼,所以自觉又可怜地提前苏生,招徕了此刻吊诡的一幕。
别无他法。
应对睡眠瘫痪,我所能做的只剩顺其自然与平心静气的等待。
“那么,你问我这个绰号的由来么?”
我在心里无意地回答着它,我的替身。
“因为你很优雅,很强大,我尊敬的黑夜君王。很多人误会了你,认为你不过是只憨态可掬的温和飞鸟,然而实际上则相反——你有利爪,有勾喙;你也嗜血,也杀生,你是不折不扣的猛禽,是丛林苍木中使用开骨弯刀的猎人……”
“你没有忘记。所以你一定也还记得,成为我,使你行至了何种境地。”
“是的。成为你,让我在晚间的任何拳场都未尝败绩;成为你,让我为所有挑战你的人都展现了一个在月下统治天空的皇帝。”
听闻此言,我的图腾,我的替身笑了。
不是人的笑,而是完全属于猫头鹰的笑。
象征着厄运,象征着灾祸。
“你说的不错。可惜这个皇帝,他不敢在朗朗乾坤处与人争斗,他只能守着自己的黑夜。因为光明会令他困乏,烈日会叫他炫目,其他披戴着金辉的掠食者更会挤占他的生存空间。想要活,他只有在独他一人的黑暗中,去捉腐鼠,去抢地蛇。这本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我感觉就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刺骨冰寒的凉水。
但这远远没有结束。
它隔着帘子,以那乌黑的形影继续发话:“既为猛禽,又意味着什么?”
是故刚刚的凉水开始渗透,刺进床单下的我,让我止不住地哆嗦:“我知道,求你不要再提。”
“意味着必要猎杀其他生命。”
“意味着仅有这种方法可行。”
“但我热爱你的悄声娴静。”
“可他一样善于制造被挖喉穿心的尸体。”
我的哑然,是心的哑然。
没想到曾经习以为常的睡眠瘫痪,竟在这一次,令我受尽百般困苦、历尽无限恐怖。
“我要醒”。
我逼迫着自己要醒。
然后不多时,手指便能动了,身体也能动了。再没有犹豫,我连忙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想要揉眼,想要落地……
然而就在这时。
又是一声。
低沉、冷峻。
“只有这条路可行。是吗?”
顷刻间,我脑内轰地传来一声巨响。
那该死的猫头鹰还在窗外!
它还在,不,他还在。
可怕的影子依旧赫然在目。
然后缓缓地,张开了宽阔的双翼。
无声来去,是他的特立独行。
我要追,却匆匆忙险些扑倒在地。
慌乱地掀开帘子,趴上窗台。
最后才发现,窗外只有结冰的都市。
都市里没有猫头鹰。
水纹市是都市。
奥伽墨没有猫头鹰。
而我是猫头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