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王府的年酒,定在初七中午。
李桑柔虽然还是平时打扮,却从上到下,一身新衣,平时那件光板羊皮袄,也换成了件靛蓝布面棉斗蓬,平时总显得有些蓬乱的头发,梳得很整齐。
巳正前后,李桑柔就拐进了长沙王府门口的宽巷子。
守在巷子口的小厮急忙扬声禀告进去。
石阿彩在前,杨南星和尉家大太太一前一后,跟在石阿彩身后,急步迎了出来。
离的还有十几步,李桑柔紧走两步,先拱起手,笑道:“不敢当。”
杨南星咯的笑出来。
“瞧你!”石阿彩回手拍了杨南星一巴掌,紧几步迎上去,曲膝见礼。
“大当家见谅,实在是,大当家这句不敢当,太有名气了。”杨南星跟着曲膝见礼,笑着解释道。
“是真不敢当。”李桑柔拱手欠身。
“嗯!这句也极有名气。不敢当,真不敢当!”杨南星学着李桑柔的语气。
“越来越放肆了!”石阿彩微微蹙眉,再一巴掌拍在杨南星后背。
“南星这孩子,直爽可爱,有点儿像宁和公主的脾气。”尉家大太太和李桑柔见了礼,笑道。
“她和宁和阿暃好得很,对了,论打架你们三个谁最厉害?”李桑柔看向杨南星问道。
“这是建乐城,哪敢打架!从来没打过!”杨南星赶紧摇头。
大嫂天天叮嘱她和两个弟弟,要谨慎再谨慎,万万不能任性,她哪敢打架!
“还真是,还小半年,真没听说公主和郡主两个人打过架,是你给劝住了?”尉家大太太看着杨南星笑道。
“那倒不是,从来没想过打架,大约是她们两个体谅我。”杨南星笑道。
“石王妃长嫂如母,治家严格。”李桑柔笑道。
几句话间,四个人进了侧门,外面巷子口,又有通禀声传进来。
“让她们带我进去就行,你们去忙吧。”李桑柔指了指一长排垂手侍立的婆子,笑道。
“我陪您。”杨南星忙紧几步,走到李桑柔身边,笑道。
石阿彩和尉家大太太笑应了,尉家大太太示意石阿彩走在前。
石阿彩走出两步,尉家大太太转身时,李桑柔落低声音,笑道:“有劳您了。”
尉家大太太满心满眼的笑意,冲李桑柔微微颔首,急步跟上石阿彩。
“大太太昨儿午后就到了,大嫂正愁得不行。”杨南星落后李桑柔半步,走出几步,低低道。
“愁什么?年酒的规矩讲究很多吗?”李桑柔随口道。
“那倒不是,是……”杨南星的话顿住,随即笑起来,“没什么,大嫂想得多。”
李桑柔看向杨南星,“换了谁都会想得多,最好是自己熬过去,毕竟,建乐城和龙标城大不相同,以后和从前也大不相同。”
“嗯,大嫂也这么说。
“老四和老五刚到国子监上学那一阵子,老五成天委屈的不行,哭过好些回,大嫂一直这么教训他,大嫂说,我们都要好好学会活在屋檐下。”杨南星声音低低。
“嗯,你那两个弟弟都很好,在学里出了名的谦和知礼。”李桑柔笑道。
“老四性子好,从小儿就面吞吞的,老五娇得很,有一回,他一直一直哭,气得我差点揍他。”杨南星哼了一声。
“他俩学问怎么样?”李桑柔一边笑一边问。
“就是学问不怎么样,说先生明知道他不会,还总让他说,说他又不用考试,总盯着他做什么。
“大嫂就问他,你怎么不用考试了?你是能承爵,还是能领兵啊?你不考试,那你以后怎么办?一辈子混吃等死吗?你大哥能容你混吃等死一辈子吗?
“老四还好,就是一脸灰败,老五当场就放声哭出来,怎么劝都劝不住,就是这一回,我差点儿揍他。”杨南星再哼了一声。
“真要考啊?什么时候下场?听说监生不用考童生试?直接就能考秋闱,今年秋天考?”李桑柔好奇问道。
“就他俩那学问!”杨南星撇着嘴。“不过,大嫂想让他俩今年下场试试,老四还好,不敢不答应,老五又哭了,唉,真是想揍他!”杨南星虚空拍了下。
“揍了管用吗?”李桑柔看着杨南星挥出的那一巴掌。
“不管用!从小儿揍的太多了。唉!”杨南星一声长叹。
李桑柔在她肩上拍了拍,“今天那边就他俩待客?”
“他俩怎么撑得下来!人都认不全呢。
“昨儿午后,黄祭酒过来了一趟,说是好些同窗都找了他,要过来帮忙,是尉家大太太和黄祭酒商量着,定了十来个人呢。”杨南星仔细解释。
“尉家做事一向周到。”李桑柔笑道。
“嗯,多谢您。”杨南星微微曲膝。
“真不敢当。”李桑柔忙颔首还礼,“你家叶大郎呢?也在那边待客吗?”
“他没来。”杨南星顿了顿,垂眼道:“他那身份,不合适,今天要来的人家,他一家也不认识,叶家又是行商,再说,叶家也没有入仕的打算。”
李桑柔嗯了一声。
“等出了正月,我和大郎回去一趟,把二妹妹和三妹妹接过来。
“阿娘写了信来,说虽说太婆留过话,不让我们姐妹三人再归回杨家,可此一时彼一时,事易时移,不必死守这句吩咐。
“说太婆这样嘱咐,不过是希望我们三个活得好,现在,二妹妹和三妹妹回到府里,对她们,对杨家,都更好。”杨南星和李桑柔低低交待道。
李桑柔还是嗯了一声,没多说话。
这是杨家家事,杨家有足够的能力料理,不是她该多说的。
杨南星陪着李桑柔,边说边走,脚步很慢,两个人进了对着湖中戏台的大暖阁,刚刚落了座,透过敞开的窗户,两个人就看到石阿彩陪着蒋老夫人和尉家老祖宗裘老夫人,往暖阁过来。
“咱们去迎一迎。”李桑柔示意杨南星,抬脚迎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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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王府这场年酒,几乎集齐了建乐城内差不多人家的女眷和年青子弟,各家老祖宗老夫人,到的从未有过的齐全。
石阿彩一儿一女,一人收了一大筐见面礼,特别是小女儿阿乐,被老夫人老祖宗们抱来抱去,爱不释手。
李桑柔在台上大戏唱到最热闹,台下你说我笑到最喧嚣时,悄悄辞了石阿彩,溜出暖阁,从角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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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十五,十六日一早,李桑柔坐在顺风总号院子后面,对着清亮的河水,捏着份军报,正盘算着是不是让小陆子他们往陈留县走一趟,看看付娘子在做什么,有事儿没有,孟彦清在前,后头跟着卫福,穿过马厩院子进来。
李桑柔将看了一半的军报装进锦袋里,看向拧着眉的孟彦清,和脸色灰暗的卫福。
“怎么啦?”李桑柔看着卫福问道。
卫福却看向孟彦清。
孟彦清紧拧着眉,拖了两把椅子过来,递了一把给卫福,“你自己跟老大说。”
“嗯。”卫福垂下眼,坐到竹椅子上,胳膊撑在腿上,两只手搓来搓去。
李桑柔从卫福搓来搓去的手,看向卫福那一脸的灰暗,等他说话。
“我是……”卫福刚开口就卡住了,下意识的看向孟彦清。
孟彦清拧着眉,挥了挥手,示意他接着说。
“是来请老大示下。”卫福咽了口口水,“是,那个……”
“慢慢说,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反正今天有空儿。”李桑柔温声道。
“是。”卫福垂下头,理了理思路,抬头看向李桑柔,“年前,咱们回来的时候,艳娘正在备年货,后来,我就说,不用自己备,常爷那边一总儿都备好了。
“艳娘说过年哪能不备年货,还是备了些。
“到年三十,吃年夜饭的时候,艳娘备了些菜,可一向是大家伙儿一起吃年夜饭,几十年了,都是这样。”卫福的话顿住。
李桑柔微微往后,靠在椅背上,有几分明了的看着卫福。
“后来,过了年,艳娘跟我说,想给我典个女人,典上两年三年,生上两三个孩子。我没答应。”卫福垂着头。
李桑柔看着卫福,没说话。
艳娘的脉案,她都看过。
过去的二十来年里,她苦难太过,太医的诊断,是说她若是年青上十岁八岁,用心调养个十年八年,或许还有些可能,可她这个年纪,再要生孩子,已经没什么可能了。
“后来,艳娘又说,回一趟老家,从卫氏族里,挑一男一女,最好挑极小的,襁褓之中最好,过继到膝下。”卫福垂头垂眼,顿住,好半天,才接着道:“艳娘的意思,最好能回老家,在城里置座宅子,再置上几百亩地,我再领份差使。”
李桑柔看向孟彦清。
孟彦清胳膊撑在腿上,面无表情的看着对面的角楼,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李桑柔看回低垂着头的卫福,笑问道:“老孟不让你回去?”
“不是,孟头儿说,您说过,来去自由。”卫福急忙抬头解释。
“嗯。”李桑柔嗯了一声,看着卫福,等他说话。
“是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去衙门里领那些差使,也不想过继儿女,也不想搬出去,我觉得我跟艳娘,就现在,不是挺好么?”卫福沉默片刻,抬头看着李桑柔,一口气道。
李桑柔迎着卫福的质问,没说话。
“我跟艳娘说,就现在这样,不好么?
“艳娘说,那个小院不是家,现在这样,不是过日子,没有人家过这样的日子,说我一出门就是半年一年,连个信儿都没有,生死不知,她担心的夜夜做噩梦,她说她等了我这么多年,是为了和我好好过日子,不是为了过这样不是日子的日子。”
卫福一串儿的话,说的很急。
李桑柔靠在椅背上,沉默不语。
“我跟孟头儿说,孟头儿说,这事儿得老大拿主意。”卫福看了眼孟彦清。
“这是你跟艳娘的事儿,我也拿不了主意,你们的日子要怎么过,只能你们两个商量。”李桑柔看着卫福,温声道。
“这一趟,我跟老大,跟大家伙儿出去这一两年,在豫章城,九溪十峒,睦州,这一路,从来没这么痛快过,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我一想,从此离开大家伙儿,领什么衙门的差使,守着家,鸡毛蒜皮,我就觉得,生不如死!
“可艳娘说,我们现在过的日子,她生不如死。
“我该怎么办?
“我知道她为了我,苦了二十来年,我不能辜负她,我不该辜负她,可我一想到她说的日子,我就!”卫福的话猛的哽住,好一会儿才缓出口气,“那样的日子,我熬不了几天。
“我该怎么办?”卫福抬头看着李桑柔。
“我也不知道。”沉默片刻,李桑柔温声道,“你要自己想办法,或是自己做取舍。
“要么,你想办法让她听从你的安排,或是,你在你想过的日子,和她之间,做决定,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不会觉得不好。
“我从来不觉得有任何恩情,值得一个人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可要是为了她,是因为你心疼她,爱她,你觉得值得,那就值得。
“如果你坚持自己过自己想要的日子,那你要想好,也许她会死,阴郁而死,病死,甚至自弑。
“要说服她,或是说服自己,只能你自己去说服。
“如果放弃你想过的日子,或是坚持,后果只能是你一个人承受,也就只能是你一个人做这个决定,只能你自己思量,决断。”
卫福抬手捂在脸上,好半天,往后靠在椅背上,苦笑道:“良哥老妻病重,他只在暗中,托人送银子,请大夫,我当时觉得他想的太多,现在才知道,是我想得太少。”
李桑柔沉默看着他。
卫福呆坐了一会儿,慢慢站起来,“我回去好好想想。”
“嗯。”李桑柔看着卫福转个身,拖着脚步往外,看着将要站起的孟彦清,低低道:“让人看着些。”
“已经让人看着了,老大放心。”孟彦清叹了口气,站起来,背着手往外走。
李桑柔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马厩院子,挪了挪椅子,看着缓缓流动的河水,出了好一会儿神,长长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