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王朝千年往复,社稷浮沉,无论何时何地,无论盛世华年,亦或断崖险境,始终有着最可爱、最可敬的的子民们。
正如崖山,本是赵宋败亡之地,亦是与国共陨之所。
可只是赵维这颗来自后世的小小火种,却点燃了二十万军民心中的熊熊烈焰,携倒海之势,向强敌狂扑而去。
赵维的视线有些模糊,不知是被泪水糊住,还是重伤脱力后的眩晕。
只看见,龙舟之后,无数民船小舟前仆后继,在绝死呐喊中,亡命冲锋。
只看见,西边乌云渐退,一道天光自苍穹而下,红的像火,暖的如春,照亮广阔汪洋,似通天大路。
赵维笑了,长刀遥指,“生,生路......”
随后眼前一黑,便昏死船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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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迷之中,赵维做了个梦。
梦中,宋末每一个人物、每个点滴细节,都像烙印在记忆中一样逐渐清晰,那些逝去的、活着的每一个宋人都在他眼前飘过。
就像潜意识里的那个声音一样,这些本不属于他,亦不属于混蛋宁王的经历,就那么凭空出现在记忆里。
这让赵维生出一种错觉,似乎他本就属于这个时代,做了一件这个时代的宋人应该做的事情。
而当他意识到这些之后,杀出血路的江镐、驾舟冲阵的老汉、如地狱修罗般的道人、疯癫散财的大监,还有那节灿若桃花的小腿,渐渐在脑海中变的清晰。
他们在笑,满怀深情且不失欣慰地对着赵维笑,使得赵维也跟着他们傻笑。
那种满足,是他这个混混多威风都比不了的。
赵维就这么看着他们笑了好久,陪着他们笑了好久,直到渐渐模糊、远去,却是拉也拉不回来。
有那么一瞬间,赵维多希望他们都活着,希望崖山的每一个人都活着。
尽管在后世,这是他最不屑一顾的圣母做态。
赵维渐渐恢复意识,眼前景致再一次清晰。
军帐的灰白毡顶,腥咸的空气,以及第一次在宋元睁眼时“很弯”的那个小白脸儿。
一切都昭示着那不是梦,他真的穿越到了这个大争之世。
“小王爷醒了!四哥醒了!”
马小乙惊声大叫,那神情就像洞房掀开新娘子盖头,发现是个天仙一般的惊喜与猥琐。
可是赵维却无心理会,他依旧沉迷于梦中的一副副画面,心中更是惊骇。
那些....那些即不属于他,也不属于前主儿的记忆,到底是哪来的?
还有,那个一直在心底鼓舞打气的声音,又是谁?
这让赵维无比困惑。
就好像...好像他曾经经历过三段人生,一段是前世的混混,一段是今生的混蛋,还有一段不知从何而起,也不知道从何而落,只是凭空出现在脑海中,模糊不明。
唯有关于宋末的那些人物和历史,无比清晰,仿佛在脑中打下烙印,万年不破。
只要想到某一个青史留名的人物,从生平到细节,无不历历在目。
而且,赵维可以肯定,在那段模糊的人生里,他一定不是个混混,也不是混蛋,一定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因为,当他想到那些历史人物的时候,自然而然的会把他们和这个时代关联起来,加以筹谋,仿佛是一种思维习惯。
就像崖山,如果他是统帅,怎么做会比张世杰做的更好?就像现在,如果大宋不想就此沉沦,怎么走才有一丝生机?
这些本不属于混混的能力,却与那段记忆一同出现。
赵维有些兴奋,他突然意识到,除了莽,他好像还能做很多很多。
“四哥?四哥!!”马小乙依旧在身边鬼叫。
赵维不得不从那爽快的神游之中回过神来,一阵腻歪,却是恢复了莽夫的本相。
心说,老子不会和这小白脸有什么龙阳之好吧?
但仔细搜索记忆,确认二人还是很纯洁的。只不过臭味相投,属于狐朋狗友里比较铁的那一种。
“鬼叫个屁!”学着前主儿的语气,第一句就问,“咱们...冲出来了?”
说着话,赵维便要支撑坐起,只是稍一吃劲,就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
“四哥且躺下!”马小乙赶紧上来把赵维摁了回去,“四哥还伤着呢,且不敢乱动。”
赵维呲着牙,审视周身。好嘛,包得跟大粽子似的,能坐起来才怪。
这才想起,当时已入疯魔,见元兵就砍。可惜不习武艺,要不是有一众死士护住,小命早就没了。
身上受了多少伤,他自己都不知道了。
“呼!”长出一口浊气,安心平躺,江镐那些人的面容又不自觉地浮现在眼前,这让赵维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都生不出来。
低沉问道:“这是哪儿?”
马小乙挑眉,“此地乃琼州。”
“琼州!?”赵维一怔,差点又要坐起来。
琼州就是后世的海口,怎么一下从崖山就跑海南来了?
“四哥却是不知。”
马小乙知道赵维必会惊异,连忙解释道:“当时四哥神勇,率皇舟撞沉元军旗舰,致使张弘范落海,元军大乱。此时张太尉又率残部杀到,裹挟龙舟民船,趁乱冲出崖门。”
“四哥已昏睡五日,咱们现在与成王义军合兵琼州。如今张弘范水军还在崖门休整,似乎受创不轻,暂时不会追来。”
“这一切都拜四哥所赐,此番却是立了不世之功,力挽天倾呢!”
“现在咱们帐外还聚集着众多百姓,只等四哥醒来,要见上一见,以谢再造之恩。”
“可惜,陆相与张太尉怕四哥醒不过来再生变数,遂迟迟未昭告军民。”
马小乙连珠炮一般说了一大堆,似乎要把这五日间发生的事都说给赵维听。
可是,赵维现在却不关心这些,出言打断,“死了多少人?”
“嗯?四哥说什么?”
赵维皱眉,语气加重:“我说,崖山突围死了多少人?”
“哦哦!”
马小乙不知赵维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只得回答道,“张太尉十万水军损失大半,残部只余四万多兵卒,殿前司江殿帅以下全部殉国。”
“......”
赵维一阵无言,马小乙所说的张太尉是张世杰,大宋军中的一号人物。而江殿帅,就是那个率舰冲阵的江镐。
“那百姓呢?”
“百姓?”赵维越问越奇怪,马小乙再次扼住。
“百姓倒还好些,除与四哥一同冲阵的民船,后队皆有张太尉护住,死伤近万吧?”
赵维听到这里,不由心中一阵绞痛。
“近万人...就这么没了?”
与张世杰的水军不同,这一万多百姓就死在赵维眼前,而且是与赵维一同冲阵而死,让这个看惯了和平的后来人怎能不心痛?
此时,赵维和马小乙都未发现,帐帘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中年男人,正皱着眉头,用不可思议的神情看着病榻上的赵维。
中年男人心中澎湃,“这......这是我儿子?”
此人便是时任琼州安抚使的赵与珞,也就是赵维的亲爹。
只是,自己儿子什么样儿,没人比赵与珞更清楚。
成王膝下四子,老大孟军、老二孟民、老三孟栋,皆是知理好义的好儿郎。无不因国难危悬而投身沙场,战至最后一刻亦不辱赵氏祖宗。
唯独四子孟梁,也就是赵维,自幼顽劣。
好吧,顽劣都是他这个当爹的夸他,简直就是恶贯满盈。
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还是个无胆鼠辈,气的赵与珞恨不得当初把他射墙上。
元兵没攻入临安之前,这混蛋已经是名声在外,成王对自家老四也早就不抱什么希望。
包括这次崖山突围,赵与珞做梦也想不通,混蛋儿子能干出这种事?
更过分的,还是在张世杰兵败,陆秀夫绝望要投海的前提下,赵维力挽狂澜。
好吧,不光赵与珞不信,杨太后要不是就在龙舟上亲眼所见,十数万百姓要不是有人离龙舟近隐约看见宁王击鼓了,也没人信。
而更让赵与珞震惊的是,赵维醒来,最先问的居然是死了多少人,还为百姓流泪?
就赵维那个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德性,只要自己没事儿,亲爹死了都不见得这般难过。
这让成王不得不怀疑,这还是我那混蛋儿吗?
此时,赵与珞在帐门处站了好半天,见赵维闭目泪下为死难哀悼,终于不再沉默。
“咳咳!”轻咳两声,父子二人终于要面对面了。
结果,床上的赵维听见动静,猛一瞪眼,腾的从床上弹了起来。
这回是真弹了起来,而且不光是坐起来了。
赵维甚至一翻身就下了床,板板正正的站到床边,“爹爹爹爹......!”
“嗯。”赵与珞满意地点了点头,心说,没错,是我那混蛋儿,至少怕老子这一点错不了。
殊不知,赵维反应这么大,一来,是前主儿对亲爹发自骨子里的惧怕,本能的站起来;二来,他是心虚。
占了人家儿子的身子,为了不露馅儿,以后就得管这个人叫爹,赵维能不虚吗?
“爹,爹!”
成王一身戎装,仪貌堂堂,颇有几分大将之风。
可是外人哪里知道,这位独守琼州数年之久的成王殿下,几年前还是个喜好文风的儒雅闲王,打儿子的经验可是比排兵布阵不知高明多少倍。
国难危悬,不知把多少人逼成了百战将军。
此时成王看着赵维,只用下巴指了指床榻,“躺回去!”
“哦!”赵维一缩脖子,乖乖躺回去。却是一阵呲牙咧嘴,心说,起来的时候怎么没这么疼呢?
好吧,那个时候是吓的。
赵与珞皱眉,此时的混蛋儿倒有几分正常,实在和众人描述那个赤膊擂鼓、纵横冲杀的身影合不到一块儿去。
待马小乙让出位置,又给赵与珞搬来椅子坐在床头,这才开口道:“军中医官说都是皮外伤,静养月余便无大碍。”
赵维瞪着帐顶,“多谢父王挂念。”
“说说吧!”
“说......说甚?”
“说说你当时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
赵维眼珠子一转,偷瞥了一眼亲爹,见其满面狐疑,心说,坏了,哪有爹不认识儿子的?我这个西贝货不会露馅儿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