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风浪渐歇,真如渔民所愿,是个好天气。
且多日未曾露面的朝阳,映着漫天红霞冉冉而升,将码头上的大宋龙旗染成一片金黄。
海娃站在船头,俯视码头上一双双好奇的眼睛,眉眼间却不见舒展。
比起五年前崖山的那个大海少年,如今的他多了几分沉稳。
这时,另一个眉眼俊朗,却有几分苍白的年轻人,自舱中摇晃走出来,站到海娃身边就开始埋怨。
“本王就说在吕宋歇几日,且等这妖风过了再启航。你非不听,非不听!”
“这下满意了?”白了海娃一眼,哀声长唉,“可折腾死本王喽!”
这年轻人自然就是赵晔,此次自美洲归来,依旧是和海娃二人搭伙儿。
只不过,说起来,赵晔也是老船员了,在海上飘了整整五年,却依旧不适应船上生活。
海娃看了赵晔一眼,闷声道:“尚不知四哥那边是何情况,能早回来一天,就是一天吧!”
赵晔皱眉,很是嫌弃。
怎么满脑子都是你四哥呢?你晔哥我就不重要了?
无语摇头,说了一句,“他能怎么样?要么还是大都侯爷吃香的喝辣的,要么已经进四川当山大王去了。反正,他命大,死不了。”
说完,砸吧了两下嘴,“其实吧,我还挺希望他继续在大都的。要真进了四川,你说那日子可怎么过?”
“阿难答围着他,忽必烈不放过他。就算真如其所愿,抢回了钓鱼城,也只能窝在城里,缺衣少食...唉,苦啊!”
海娃听罢,眉头皱的更深。
“所以,咱们得赶紧顺着谢明那条路找过去。万一四哥遇到难处,咱们还能搭把手。”
一提到谢明,赵晔又是一扁嘴。
“谢明也是够苦的,赵维一句话,他就带着人穿林子进四川傻等。你说,万一赵维没成,他这日子可怎么过?唉,苦啊,都苦!”
说着说着,又来了一句:“还有,咱俩可走了两年了啊,沿海没有咱们打游击,百民肯定又以为大宋不管他们了,士气必然低下。”
“唉,苦啊!都怪赵维,弄什么东瀛工匠,弄什么藏书呢?继续在沿海打下去,就算他在大都不顺利,也可以回来一起干不是?”
海娃道:“别说了,让你念叨的,我更心急了。这样,你留在安南办那件事,我今日就带人出发去寻谢明。”
“别!”赵晔板脸,“那点小事儿交给底下人去办就行了,我还是跟你走一趟吧!万一赵维在四川不顺利,我还能劝劝他干脆撤出来算了。你的话,他未必听。”
海娃一想也对,“那好吧,呆会水手下船,咱们先去城中转一转,看看能不能打听到一些中原那边的消息,随后便出发。”
“行!”赵晔点头答应,“那本王先去把那件事儿交代了,随后码头汇合。”
至此,二人忧心忡忡,分头行事。
海娃去收拾人员物资,准备入蜀。
而赵晔则是回到舱中,取出纸笔,起手写了一份笔触俊逸的大榜告示。
等他写完,水手已经搭上了下船的跳板。
赵晔擎着着公示下船,正好见挨着大宋巨舰旁边就有一块告示板,当下叫人把告示往上一贴,大剌剌往旁边一站。
本来,一大早围观怪船的安南百姓就不少,都在好奇怪船的同时,也在嘀咕,“大宋不是跑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如今又贴了告示,自是上前围观。可惜,都不识字,也不知上面写了个啥。
只不过,不识字没关系啊?璐王殿下这不在边上站着呢吗?
眼见围上来的人头不少了,赵晔傲然而立,撇嘴抱拳。
“各位南安的父老乡亲,有听得懂大宋官话的,劳烦代为传扬!”
啪啪啪敲着告示,扯嗓高喝:“扶、桑、大、宋,招、收、各、路、能、人!!”
“佣资每人每年二十两白银,上船就付一半啊!”
“包吃包住包安家了哈,不管是有力气的、有手艺的,还是有姿色...啊,不对!!”
“反正就是无论男女,皆可报名!未嫁小娘,价钱翻倍了哈!”
“不但翻倍,还包你找个大宋帅郎君了哈!”
这货俨然就像一个十九世纪,广州码头上诓骗汉人赴美淘金的人贩子。
“想报名的赶紧抢了哈!第一批只走一千人。下一批是三五个月,还是半年一年,可就没准了啊!”
安南百姓看着赵晔在那嚎叫,听懂还真不多。
等到听懂的人把话传开来,一个个也是呆愣当场,没个反应。
赵晔还奇怪呢,什么情况?送钱都不要吗?
对于安南来说,一年二十两白银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更何况女人还翻倍呢!
这可和璐王殿下想的不太一样啊!
终于,有胆大的安南百姓凑上前来,“你这...骗人的吧?”
“嘿!?”赵晔不乐意了,指着身后的巨舰,“本王这么大的排场像骗人的吗?再说了,上船付一半,把钱留给家人,像是骗人的吗?”
众人一想,好像是那么回事儿。
一半儿就是男的十两,女的二十两。骗人?在安南,一条人命可不值十两、二十两的。
那人犹豫半天,又问了句,“那,那你这扶桑大宋和四川大宋,哪个是真的?”
“嘎!?”赵晔一怔,“四川大宋?四川有哪门子大宋?赵维在四川起事了?”
眼珠子一转,反应还算快,“都是一个大宋,就是地方不同!”
那人听罢又问:“那你这扶桑在什么地方?俺们都没去过。”
赵晔想了想,“在吕宋之东!”
安南人一听,这回开始议论纷纷,开始有点心动了。
毕竟,吕宋可不算远,吕宋东边还能接受。
好吧,让赵晔给坑了,确实是吕宋之东,但是东出去十万八千里。
可是没办法,你总不能说大宋最快的飞剪船都得跑一个多月吧?到时,肯定没人去啊!
南安百姓现在确实很心动,这个钱给的足啊!
最开始问话那人本身就是个光棍,还没老没小,在哪都是家。有这好事儿,他当然愿意。
闷头想了半天,终于又问出一个问题:“那咱最后问一个,你是谁啊?咱们凭啥信你!?”
赵晔听了,登时挑眉,心说,你终于问到点子上了?
傲然挺直腰板,“你算问对人了,我乃...大宋璐王赵晔!当年崖山一战,救国危难,你...可曾听过?”
这一点上,赵晔还是很有自信的。
当年那场惊天大战,声震海内,谁不知道他璐王赵晔的名号?
可是,赵晔没想到的是,他不说崖山救难还好些,兴许有人冒死一试。
众人一听,什么玩意?崖山救难?还璐王?
“切!!?”
齐齐甩手鄙视,扔下一句,“骗子!”随后四散而去。
赵晔...赵晔...赵晔有点懵,几个意思?别走啊!
“别走啊!我真是璐王,真是赵晔,真是崖山......”
好吧,告示板前已经没人了,孤零零的留着璐王殿下在风中凌乱。
赵晔就想不通了,走了才两年,怎么世道就变了?当年崖山的大宋英雄就不好使了?咋忘的都这快尼?
要知道,两年前,从东瀛去美洲之前,他的名头可是非常响亮的啊!
不但在华夏沿海,在安南也有不少拥趸的啊!就,就就就,就都没用了?
垂头丧气地找到人群中的海娃,也不管海娃是何神态,见面就苦脸道:“有点不对啊?我那一个人都没招上来。”
只见海娃深以为意地点了点头,“确实有点不对。”
“嗯?”赵晔皱眉,“你怎么发现不对了?”
海娃看傻子一样看着赵晔,“你抬头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看啥?”赵晔不以为然地抬头四下一扫,“......”
好吧,真的有点不对,因为他们二人已经被人给围了。
而且,是他自己钻进包围圈的。
“这是?”赵晔下意识地往海娃身后躲。
只见围着他们的人个个面色不善,有些人甚至还带着兵器。
“这是做甚啊?”赵晔脸都白了,怯懦本性显露无余。
海娃则是早就严阵以待,冷眼看着那些人。
可是,这些人有些奇怪,也不说话,只是围着,既不让二人离开,也不散去。
赵晔试图交流,“尔等为何围堵我们啊?”
“......”
“有何意图,却是总要说出来的吧?”
“......”
“我等只是路过安南,若有冒犯,还望见谅。”
“......”
不管他说什么,众人都不说话,弄的赵晔尴尬无比,心中吐槽:
什么特么玩意,这安南就没有一个正常人吗?
终于......
终于在二人被围了足足有盏茶工夫之后,自人群之外挤入一对男女。
男的与赵晔年纪相仿,女人却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
二人到了近前,上下打量海娃与赵晔半晌,最后是那青年先开口了。
“敢问二位,可是自扶桑而来?”
海娃皱眉,没敢正面回答,“请问,这位郎君是......”
那青年一笑,“在下陈空崖,罗平反元义军副统领。”
一指身边的妇人,“这是家嫂苏锦娘,罗平义军大统领。”
“......”
“......”
海娃和赵晔对视一眼,尽是疑惑。
罗平义军?罗平义军怎么会跑到安南来了?
赵晔从海娃身后探出头来,“各位抗元义士...怎会出现于此?莫非是...战败出逃?”
这话听着就不好听,众人齐齐送上白眼。
什么叫战败出逃?我们这叫战略转移,好嘛?
那叫陈空崖的青年也不正面回答,“二位还没说,可是自扶桑宋廷而归?”
赵晔这回再不扭捏,回答道:“正是自扶桑而归。”
陈空崖听罢,大喜过望,看向妇人,“嫂嫂听见了吗?马员外说的没错,扶桑真的会回来人的,咱们这步算走对了!”
海娃和赵晔听闻马员外,登时眼前一亮,“义士说的可是新会马南宝?”
“正是!你们也知道马员外?”
海娃长出口气,心放回肚子里,这真是自己人。
轻松道:“那就没错了,在下严海娃,与马家老爷子关系匪浅。两年前,于沿海游击元人港口之时,正是马老爷子暗中提供粮草。”
这话一说完,不但陈空崖眼前一亮,一众围上来的人群也是倒吸凉气。
“你就是前几年沿海击元的海都统!?久仰大名了!早就有心一会,没想到,在此幸见!”
至此,两方人马算是对上了眼。
陈空崖这伙人昨夜就听说有巨舰入港,连夜派人来看过。见到了大宋龙旗,可是未敢上前,怕是元人假冒。
为保万全,今早风暴一停,就一面把人马向外转移,一面关注码头状况。
刚刚见赵晔贴告示招人,后又不带随从在码头转悠,才半信半疑的围拢而来。
没想到,真是扶桑宋廷回来的人。
“这位是......”
严海娃已经自报家门,只是身后那青年却还未表露身份。
陈空崖自是多问一句,却不想,赵晔等的就是你这一句啊!
心下感慨,终于遇到自己人了!终于遇到识货的了!
那些可恶的安南猴子,不认我璐王也就算了,还敢嘘我。你看现在,多好!
再次...傲然一立,腰板笔直,帅的那叫一个没边儿。
“我乃...咳咳!!”
清了清嗓子,“我乃大宋璐王,赵晔是也!”
好吧,都是自己人,崖山救难就不用提了吧?大伙都知道。
结果,陈空崖一听,“原来是璐王殿下,幸会幸会!”
说完,就没了,转头去和海娃套近乎去了。
嚓!!赵晔心说,你能再敷衍点不?
我是赵晔啊!璐王啊!外面传的崖山救难就是本王的手笔啊!怎么还不如海娃有名头了呢?
“那什么......”赵晔尴尬地捅了捅陈空崖,“你,你不认识我?”
陈空崖:“认识啊?璐王赵晔嘛!”
“不是!”赵晔一脸你懂的,“我的事儿...你就没听说过?”
“听说过啊?”陈空崖有点莫名其妙,这璐王长的挺帅,咋有奇怪呢?
“听,听说过就完了?”
“那不然怎样?”
“你就不该评价点啥?”
“哦!”陈空崖懂了,“殿下说的是崖山吧?”
“对对对对!!”赵晔眼神暧昧,小伙子比较上道。
结果,陈空崖好好想了想。
“这事显而易见嘛,殿下为了隐藏宁王身份,冒名顶功,保其深入虎穴。这也是情势所迫,无可奈何。殿下放心人,我等都是通晓事理之人,自不会怪罪殿下。”
“......”
赵晔想听的没听来,却入耳这么一大段,整个人都不好了。
愣了半天,“你,你咋知道的?”
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吧?他一个罗平人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怎么知道的?”
陈空崖嫌弃地瞥了一眼赵晔,“这事还有人不知道吗?元帝都张榜万金求宁王殿下的人头了,还有谁能不知道!?”
赵晔眼前一黑,差点没撅过去。
“完了,暴露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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