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该不该去找小黑这件事情,阿泽在踏上旅途之前都是有些矛盾的。
那日阿泽昏迷又醒来之后,小黑要么沉默寡言、要么躁动不安,总之是不大对劲,而当晚吓唬完刘德昌回去的路上更是突然说想要离开一段时间一个人静静。阿泽想起他上次离家出走回来后的抱怨,便问了一句“是否要去找你?”,而他没说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当时众人违背杨晓芸的意愿获得了活人想要的真相,阿泽内心有些松懈、也有些无奈,而赵文挚在高烧中的梦话更是让她心生倦意,便未能分出心思去仔细观察小黑究竟是怎么回事。
之后的几个月里阿泽一直以己度人的觉得,他既然摇头,那便是不需要寻找。只是这理智判断之下又隐隐有着一些不明缘由的不确定,随着时间推移,这不确定日益生长,终于令阿泽难得的有些迷茫起来。直到那日见了周怀信说他愿意等时的那个表情,方才明了,那摇头里有对结果未知的忐忑,而那笑容里竟似包裹着某种凛冽的道别之意。虽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但作为世间唯一能与他交流的活人,找他一找也算是应该的吧,阿泽这么想着,只是去哪里找又成了问题。
一路行来,既有很可以静一静的荒郊野岭,也有相当符合小黑性子的繁华热闹所在,只是始终不见他踪影。阿泽倒是又见识了不少新鲜玩意儿,比如地上的火车、比如天上的飞机、比如真人表演的戏曲、比如胶片录制的电影,让她不由感慨人族个体的力量虽然如同蝼蚁,但在造物上却在不断试图挑战神明,同时亦不由得心生敬畏,恍惚觉得,也许如今自己和妖族才是某种意义上的蝼蚁吧。
她对这一切虽然震惊,但因为习惯了面无表情,表面上倒也没露怯。看着别人如何买票检票、如何上车如何入座,照着学来冷静从容,只是火车突然开动的那一下是真的吓了她一跳,心说怕不是又要晕车?好在事实证明火车她是不晕的。
这趟去往省城的车上人不多,阿泽对面的三人座位只坐了一个蓝衫黑裙的小姑娘,一路上愁容满面,阴云密布。快到站时叫卖茶水的过来,她小声要了一碗茶捧着喝,喝着喝着竟然哭了。
“呀,这位小妹妹,我看你印堂发黑,可是近日有亲人——”
说话的人年纪也不大,20岁左右,根据近日四处游荡获得的常识,阿泽见他这虽是道士装扮,却是个毫无灵力的普通人,这话又故意只说一半并拉了个尾音,心中暗道:又是个江湖骗子。
但那小姑娘阅历尚浅,听他这么一说,再也抑制不住,“哇”的一声哭开了:“哥哥、我哥哥他……”
“你哥哥怎么了?我是法师,你说来听听,说不定能给你化解一二。”
“家里来电报说、说哥哥病、病逝,尸体还、还不见了……我哥哥他,我再也见不到哥哥了……”
车上人少安静,她这一哭周围的人就都听见了,三三两两的围了过来,其中一个问:“小姑娘,你家是省城的?”
小姑娘抹着眼泪点了点头。
那人一听:“老天爷,这尸变难道已经蔓延到省城去了?”
小道士好奇道:“什么尸变?”
“哎呀,小法师,你从哪儿来,还没听说过吗?”
另一个人嫌他废话多,抢过话头:“就是人死了还没封棺的时候,只要家人一个没注意,这尸体,就平白不见了啊!”
“也不能这么说,过几天趁人不注意,他还能自个儿回来,小法师,你说这奇不奇怪?”
小道士大江南北的招摇撞骗,并未曾遇到过什么大事,大多数奇闻逸事不过是以讹传讹或者是人祸却让鬼神背锅而已,想虽是这样想,话问出来还是要为生计着想:“可曾害人?”
“这倒没有,奇怪的很,好像尸体就是出去溜达几天,溜达够了就回去了,倒没听说——”
“什么没有啊,我们村,就我们村,被咬死了好多只鸡!”
“你那应该怪黄皮子,跟——”
“你倒是挺我说完呐!本来倒真以为是狐狸或者黄皮子进村儿,谁知道,后来有天半夜,有人亲眼看见了!”
说到这儿他还停住了,开始吊大家胃口,阿泽心中默默怀疑他是个说书的。
小姑娘被围在中间也是一脸懵,没想到这些人就着自己的伤心事竟然要搭出一台戏来,头顶上唾沫横飞,都唯恐自己讲的不精彩。她眼角还挂着没干的泪水,左右看看,不知所措。
若是往常,小道士定然要不着痕迹的充当那“捧哏的”,引得大家把故事讲的越精彩越好,越恐怖越好,之后常能趁机把包袱里的各色符箓贩卖一空。他那随机应变能力之强,如果有客观的第三者旁观,恐怕都会怀疑他跟那些人是不是一早就串通好的,而实际上,他从来都是孤身一人而已。
今日见了这小姑娘的可怜模样,他少见的生出了几分怜惜之情,当下有些严肃的说道:“看见什么了?如果真有妖邪僵尸,那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是供你们讲闲话的!”
没想到他这话说完,还真给围观的人群留下了几分高人风范的印象,先前那人愣了一下之后认真答道:“还、还真的有可能是僵尸,那户人家亲眼看见的是个人影,据说动作太快,只看见了嘴上鲜红的血,还有,一双绿色的眼睛!”
“哎呀!难道尸体出门儿之后变成了僵尸?然后,又变回去了?”
小姑娘吓了一跳:“不,不可能!”
小道士皱了皱眉,瞪了那特别能编故事的人一眼,怀疑尸体失踪和吸血僵尸可能根本就是两件事。
尸体无故失踪又莫名回来的故事,阿泽在路上也略有耳闻,只是陌生人的尸体对她来说与尘埃并无分别,也就没往心里去。此时听说可能存在吸血的僵尸,心里倒是升起了一丝好奇,不过想法上与小道士不谋而合,觉得丢失的尸体和吸血的僵尸不太可能存在互相变来变去的关系。
小道士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了个大致的地图,按照众人所说分别标记了闹尸变和闹僵尸的地点,果然二者各有特点,尸变是一路向着省城而来,僵尸的传闻却只出现在省城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里。而从时间上来看,尸变发生的很随意,僵尸却大多出现在月圆之夜,比如,今晚。
解释完,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小道士心道:你们也是功劳不小,能将这等奇闻逸事发生的时间地点研究的如此透彻、记得如此清楚,真是辛苦了!
众人求知欲甚旺,提供僵尸线索的那位接着问道:“法师,那接下来怎么办呢?”
小姑娘见小道士并没有神神叨叨的讲什么神仙妖怪,反倒是用大家都能听懂的方式进行了分析,慌乱的心绪也跟着冷静了几分,同时对他也产生了一些信任之情,因此当他拿出罗盘号称可以靠那个指南针模样的东西寻找她哥的时候,竟然也没有第一时间质疑。
阿泽对这个带着指针的圆盘也有些好奇:“这是何物?”
小道士一听,推销的心思不受控制的活泛了起来,但他却不直说,只道:“特制罗盘,寻灵探异,百验不爽!”
“寻灵探异?鬼魂?妖怪?”
“您这是行家呀,自然是都可以!周边有任何异常,都能指出!”
阿泽暗暗在手中灌输了一些灵力,在那罗盘周围划过,没成想这东西真的动了。小道士吓了一跳,见那小姑娘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尴尬的笑了笑,硬着头皮解释道:“好兄弟路过,大家莫怕。”
他不解说还好,众人一听这话立刻开始疑神疑鬼,纷纷四散而去,让他不由得心中懊恼,平安符箓还没开始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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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泽下了火车,一路上端着这罗盘,引得路人侧目,这她倒是没往心里去,只是指针一动不动,难道这东西还有个起效距离?那小道士也是奇怪,不去骗那小姑娘的钱偷偷跟着自己又是何意?
“臭要饭的,你眼瞎吗?!”
身后传来一阵喧哗,原来是个乞丐撞到了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人,被一脚踢了个跟头。中年人似乎不解气,又上前狠狠补了几脚。那乞丐全身严严实实的裹在一件破烂斗篷里,瑟缩了几下,没有躲也没吭声。
阿泽本无意多管闲事,却恰巧看见他在被踢的过程中露出了一段裤脚,那布料崭新整齐,心有疑惑,下意识的往前走了几步,手中罗盘的指针突然动了动,赫然指向那个乞丐,难道他便是那小姑娘的哥哥?或者是那传说中的僵尸?这样想着脚下便没停,“你——”,没想到那乞丐却像见了鬼似的爬起来就跑,只是动作迟缓不协调,没跑几步便被阿泽一把拽住,兜帽掉落,赫然露出一张青白的脸,分明是个死人。
“你!”阿泽咬着牙道,“刚才那人真是踢的太轻了,你发的什么疯?!”
那死人乞丐虽能动作,说话却是不行,笨拙的将兜帽又扣在头上,一声不吭的死命挣脱。虽然天已经擦黑儿,但省城这条大街上依旧是人来人往,他俩这一拉扯便有些不好看,阿泽也担心别人、尤其是那小道士发现,低声道,“跟我走,否则将你打出来!”说完单手拖着他快速离开,七拐八拐的绕过几条小巷将那小道士甩掉,出了城门停在了城墙根儿下。
死人乞丐这一路被拖着几乎不用自己动脚,突然停下立马要摔,想到这是别人的尸体,阿泽不得不又伸手扶了一下让他站稳:“你究竟在干什么?”
那死人乞丐依旧执拗的不抬头,阿泽觉得不揍他的想法是可以收回了。
“传言的尸变是不是你?”这话一问出来,刚才在车上那点儿疑惑立刻明确了。那小道士画出来的尸变扩散路线图虽不是起于赤水县,方向却是不差。
见他依旧不动不说话,刚想说“你不要装死”,转念一想,他还真不是装,本来就是死的透透的,当下就有些生气:“你附身过多少具尸体?你灵魂中原本就缺少东西,还如此胡来,你是活腻了吗?!”
听闻此言,那死人乞丐突然向一边倒去,正是小黑离开后无人控制,阿泽只好扶住那尸体将他放到一边,虽然时值隆冬,尸体颈部也已经现出了一些尸斑,想必死了也有好几天了。
小黑整个人瑟瑟缩缩、飘忽不定,却定定的望着阿泽,“你早就知道了?!”,声音是气得发抖,说完倒退了两步,又重复了一遍,“你早就知道了……”,却是有些绝望的发抖。
“知道什么?”
“知道我只是赵文挚,不,应该说是高阳郅……我只是、只是他灵魂的一部分?我……”说到这苦笑了几声,笑得比哭还难看,“我不是灵魂中缺少了什么,而是,我只是他灵魂中缺少的那一部分而已……”
“??!!”阿泽震惊过后突然明白了,原来这就是他那天反常的原因。“你那天去看了他?他跟你说的?”
“你不知道?!原来你还不知道……算了,呵呵,你早晚会知道的,早和晚又有什么区别……”如果不是状态极差,思路混乱,小黑应该不会将那些话脱口而出,只是说完,竟有一种凛冽的痛快,整个人又淡薄了许多。
“你怎么了,你……”阿泽想要扶他一下,手指却只是轻轻穿过。见他如此,阿泽突然不敢再厉声说话,而是轻声问道:“你……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黑面无表情,甚至有些冷漠的问:“你知道《安魂》是如何起作用的么?”
“不知。但是你能不能——”
小黑却挥了挥手,打断了她,“是激发灵魂核心的力量,可我……”,说着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我什么都没有,灵魂安在,我又安在……”
“可你用《安魂》救了晓芸。”
小黑摇了摇头:“不是我,是她自己,是她自己的希望……”
“对,是她自己,可是你又如何能奏出《安魂》,你想过吗?”
“我……”
“如果你不存在,你又为何、又如何以《安魂》激发别人的希望?”
“我……”
“孺子不可教”几个字简直要脱口而出,可是见他现在连个鬼都不如,忍了忍,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附身在尸体上?”
小黑又往后退了退,阿泽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在怕自己,又尽力降低了一些音量:“我不打你。”
这话说的小黑一愣,想笑没笑出来,却也从刚才自我怀疑的牛角尖中走出来了一些:“我,我想知道,当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哦,当尸体什么感觉?”
“你……”,被她这样一说,小黑简直要起鸡皮疙瘩。缓了缓,不得不实话实说,“很糟糕……体会到了很多、很多人将死之时的残念,都、都不怎么好……比如他,”指了指旁边的那具尸体,“一直想等他妹妹回来说声再见,可是……”
阿泽点点头,“知道就好,你看看你——”,却见小黑的身影越来越淡薄,情急之下咬破手指凌空画了一张那日阻挡晓芸的符箓,“这个可有用处?”
小黑也发现了自己身上的问题,更确切的说,他早就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