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江月结束尘尘的课程,时针已经指向晚九点。
她边收拾材料,边对尘尘说:“今天你的文章修改的很棒,让老师真正看到了一位深爱妈妈的爸爸。古诗背的也不错,坚持每天背一首哦!”
尘尘有点累了,趴在桌子上点头,两只黑如点漆的眼睛呆呆看着叶江月。
“老师,你长的不好看,肯定没人喜欢你。”尘尘说。
叶江月一愣,旋即笑着问:“是啊,那怎么办呢?小尘尘?老师我是不是很可怜?”
尘尘安慰道:“老师,你别难过,我喜欢你!”
叶江月心头一暖,正想说点什么,尘尘接着说:
“因为我也没人喜欢!”
内心和面容一样清冷的叶江月停下了手中的事,一阵酸涩袭上心头,她压制了这种情绪,温柔的看向尘尘:
“好吧,那让我们互相喜欢吧!”叶江月抚抚尘尘的小脸蛋,转身离开。
门外李妈已经在恭候,叶江月向她点头致意,下楼而去。
一楼楼梯处,陆管家正在等着,他低声说:“叶老师辛苦了,我们陈总想和你聊几句。”
叶江月微怔,点点头。来到客厅。
客厅光华四射的水晶灯已灭,只余沙发拐角的一盏台灯亮着,沙发上端坐着一个男人。但由于灯光昏暗,且男人躲在阴影处,叶江月看不分明男人的容颜。
男人示意叶江月在自己边上的沙发坐下。
叶江月摇摇头,说:“陈先生,我要赶地铁,请您长话短说。”
陈瑞天心里暗思:“果然迂腐,情商不够!”
但开口却相当客气:“那没事,叶老师,今天我会安排司机送您回去。”
叶江月沉默片刻,并不推辞,坦然坐下。
“叶老师,首先我很感谢您,尘尘最近的作文水平进步很多,文章也已写的有模有样,很不错。”陈瑞天转动着手上的青瓷杯。
叶江月没有回答。端端正正的坐着。膝盖上放着塞满上课资料的布包。
家佣小兰上前给叶江月倒了一杯柠檬水。
叶江月看不清陈瑞天隐在暗处观察自己的双眼,但是台灯的光线微妙的投射在自己的身上,这一定是他的刻意安排,方便他不动声色审视女儿的家庭教师。
他的目光一定掠过她蓬乱的头发,蜡黄的脸庞,肥大的黑色外套,鼓啷啷的布艺包,甚至她进门时便戴着鞋套的脚。她的形象如此粗糙,如此潦草,几乎配不上语文老师的身份。
不过,博士嘛,就应该是不男不女,灭绝师太的模样,不然,岂不是辜负了世俗对女博士的精彩评价。想到此处,叶江月不禁微微笑了一下。
确实,陈瑞天有点失望,想不到叶江月真人比照片上的还要不修边幅。白白辜负了“叶江月”这个好名字。女博士,容颜可以普通,气质应该出众。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而这样含胸弓背,真是枉读诗书!
陈瑞天一番客气话等来的不是谦虚的回应,而是叶江月脸上那抹神秘的笑,是嘲笑自己还是不屑对方?自己的说辞有问题吗?
陈瑞天又等了半晌,叶江月依然沉默,依然带着一抹淡笑。
陈瑞天忍不住再度开口:“叶老师,我感觉到您在尘尘身上还是很用心的。”
叶江月清冽的声音回应:“陈先生不必客气,您上半句的意思我已清楚,等您的下半句。”
“等我的下半句?”陈瑞天稍显讶异的重复。
“是,您的上半句说的是‘虽然’,您的下半句‘但是’才是重点。”
陈瑞天放下了手中转动的杯子,靠向椅背,把自己藏到更深的阴影里。是怎样的冰雪聪明,怎样的自尊骄傲,怎样的戒备心重,怎样的自我设防,使这个女孩说出了本应在心里盘旋的话?
“确实有些问题要和叶老师探讨。其一,尘尘有丧母之痛,叶老师为何还引导孩子追忆过去?其二,抽动症的孩子压力不宜过大,叶老师让她三天完成一篇300字作文,是不是过于苛刻?其三,死记硬背古诗可以提高文学素养吗?我表示怀疑。”
看来所谓的探讨,其实不过是一场并不平等的质问。
谦逊温和如陈瑞天,也会不自觉流露出人上人的颐指气使。
叶江月沉吟片刻,说:
“确实,管家之前已经和我明确过这些。只是丧母之痛,原本就深入骨髓,不回忆也依然存在,再说,回忆的是过去的幸福。当然,也许往日甜蜜会更增今日伤感,但尘尘在成长,疼痛是成长的一部分,成长有时总会疼痛。”
陈瑞天静听叶江月的辩白。
“第二,我查过资料,抽动症的儿童虽然病因复杂,但其身体状况和智力水平其实并不逊于常人。有时人为的刻意,过度的关注反而会加重病情。正常求学的十二岁的孩子,应该是五、六年级的学生。五、六年级的孩子完成300字的作文,不仅不苛刻,反而偏低了。”
“其三,古诗的意境本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清,过度解读反而会破坏它原本的意境。背诵本来就是教学的一种,也许尘尘现在不懂诗句的深意,但是她慢慢长大,生活积累丰富,自然会在某天突然心领神会某个画面,某种情感。并且,她也可以将这些曾经烂熟于心的诗句自然而然的运用到她的写作中。对她以后的学习也是有帮助的。”
叶江月表达流畅,时不时推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似乎不太合适的样子。
陈瑞天一动不动,看着灯光下叶江月的侧脸,她有非常俏丽的鼻子,只是额前凌乱的刘海使她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
陈瑞天静等她说完,微微笑了一下。确实,纵使他驰骋商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但此刻却有点难以招架对方擅长的话题。
何况这个话题是他自己挑起的。
但是,他自有自己的回击。尽管也许显得有失教养。
“叶老师,我家尘尘不需要考博士。”
叶江月一呆,心里似乎被人狠戳了一下。疼痛得抽搐。不过,又何须露出受伤的表情,自古而今,被不屑,被挖苦,这都是家庭教师应有的宿命。
所以,叶江月的情绪几乎无波无澜,无悲无喜。她自然又平静的接下去说:“是的,我明白。可是尘尘需要生活。”
“她已经有最好的生活。”陈瑞天一瞬不瞬的盯着叶江月被乱发和眼镜遮去大半的脸,他的话一定激怒了她,可是她为什么恍若未觉?是读书读的太傻?还是城府藏得太深?不过,那也无妨,因为他可以把话说得再尖锐一点。
谈话几乎无法继续。那还不如结束。
叶江月起身,以天太晚,下次再聊为由,礼貌告辞。
陈瑞天未动,淡淡的说了一声好。
陆管家走上前来,司机已在门外发动了送客专用的奥迪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