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上电话后,叶江月默想片刻。
是的,尤雨霏是长女,出生后,父母昵称“霏霏”,很是正常。
过了几年,他们又生了一个女儿,出于家族名字的整齐性,给她取名“尤雨霏”。但是小名已不能再叫“霏霏”,于是昵称幼女“小雪”。以示区别。
听尘尘说过,外公已经老年痴呆。但是作为最亲密的家人,从小叫到大的爱称是不会变的。即使是无意识的状态下。老人现在口中的“霏霏”,必是指长女无疑。对此,尤雪霏自然也心知肚明。
那么尤雪霏又为什么会故作不知呢?
是博取已糊涂的老人的疼爱?还是博取围观众人的好感?是善意的谎言?还是恶意的欺骗?是单纯承欢膝下的好意?还是某种意味不明的动机?
想了半天,叶江月对自己摇摇头。对陈府她并不了解。除了尘尘,陆管家和李妈,其余的人她基本不熟。虽然和尘尘的爸爸有过交谈,但真容未见,也不知其人从事何种工作,身份几何。
不过叶江月也并不关心。她不愿意也无兴趣关心这些与己无关的豪门之事。
叶江月打开电脑,翻开字典,继续工作。不一会儿,便沉浸到文本情境之中。她的玉指时而在键盘上敲字如飞,时而停顿下来,托腮看着远处,苦思冥想一个最适合的表述,时而眉头微蹙,时而默默含笑……
突然手机铃声乍响,叶江月不觉悚然一惊。她翻译的过于入迷,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而且此刻夜已很深,谁会深夜来电?
叶江月本来几乎没什么朋友。和导师闹翻后,除了工作关系和外界保持联络之外,她几乎再没有什么外来电话。
叶江月以隐士的姿态生活在这红尘中的闹市区。
“江月,我是表哥!你妈妈今天晚上跳河自杀了。”
手机里传来叶江月表哥吴斌急促的声音。
叶江月霎时冷汗涔涔,结结巴巴:
“我妈,她,跳河了?”
可怕的恐惧一把攥住了叶江月颤动的心,眼前天旋地转,变得一片漆黑。那年父亲跳河的消息传到学校时,她的眼前也是如此的漆黑,如墨一般,伸手不见五指。
吴斌赶紧补充:
“哦,你别急,幸亏有人发现及时,送到医院抢救过来了,别急别急。”
叶江月整个人瘫软下来,长出一口气。
“现在我妈在哪个医院,我明天回去看她。”叶江月声音疲软。
吴斌思考片刻,说:“你别回来,你好不容易过几年清净日子。你妈抢救过来第一句,就对我们说,不要告诉小月。不要让她回来。”
叶江月的泪水滚滚而下,她的妈妈,虽然犯下了严重的错误,可还是疼爱她的妈妈。这么多年,她付出的代价应该可以偿还她曾经的糊涂了。
妈妈,你深夜跳河,是想去找爸爸吗?这么多年,你的内心究竟是在怎样的刀山火海上煎熬啊?
吴斌继续说:
“本来我也不想告诉你,让你为你妈烦心。一大摊子事,烦了也没用。但是前段时间你妈就有些疯疯傻傻,说什么要去找老公找女儿。然后就被王大华那个畜生打的浑身是伤。今天他把你妈锁在家里,自己去镇上喝酒了。他在镇上弄了个女人。你妈不知道怎么回事逃了出来,就摸到河里去了。”
“也奇怪,你妈今天醒过来第一句就说,不要告诉小月。但是一会儿又糊涂了,一直在闹什么要找老公找女儿。那畜生听到消息回来,看到你妈,当着我们面就给了你妈一耳光。”
“我和你大表哥在医院里就和那畜生干了一仗。”
吴斌叹口气。
叶江月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搅到了一起,这种感觉让她想呕吐。悲伤,难过,担心,焦虑,恶心,厌倦纠缠在一起,让她觉得自己又要掉进那个不可见底的深渊里。
以前的一幕幕在眼前重放:背叛,苟且,跳河,再婚,嘲笑,家暴,厮打,挣扎,辱骂,狞笑,哭泣,哀求,逃脱,伤痕,威胁,恐吓,流言四起,声名狼藉……
在这个暗夜,在这个四面无人的时分,这些可怕的往事又再次零距离的回到了叶江月多年与世隔绝的生活里。
吴斌见叶江月不说话,有点着急:
“江月,没事没事,我说的太多的。本来我不想说的。反正我不说你也知道就那样。打电话给你,是因为医生说你妈神经已经有点不正常,如果再不送到精神病院里,可能会越来越严重。王大华那畜生说看病没钱,刚刚他就想把你妈拖回村了。”
“我们坚持不让回,好好的人让他糟践成这样。和那畜生理论,他拍拍手走了,说,谁爱看去看。他说反正那小贱人也死在外面了。”
叶江月明白表哥的电话意图了。听到“小贱人”这样的称呼,她的头皮一阵发麻,心脏紧缩。
她努力深呼吸,让自己的心神安定下来,整理纷至沓来的可怕的思绪,说:
“哥,麻烦你明天把我妈送到精神病院里,我马上汇点钱给你。你看我什么时候回去看我妈,比较合适?”
吴斌叹气,说:
“算了,你还是呆在外面吧。那畜生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控制你妈不就想把你逼回来吗?他那么下作的人,什么事都做的出来。你回来被他知道,又不得安生了。我们就说是我们自己出的钱,帮你妈看病吧。”
“江月,哥没用,哥没钱,有钱早就给你妈看了。你别怪哥。”吴斌带着歉意说。
“哥,你说哪里话?这么些年,我妈多亏你们照顾,不然早就没命了。”叶江月泪水婆娑,声音哽咽。
“哎,这都造了什么孽!”
这个朴实的农村汉子长叹口气,挂上了电话。
结束通话后,叶江月呆坐片刻,擦了一把脸上的泪,又擦了一把手心里的汗。她马上翻出银行卡,上面的余额有五万多,这是她这么多年来所有的积蓄。
叶江月用力擦擦眼睛,总是有泪涌出来模糊她的视线。叶江月通过手机银行把所有的钱都转给了表哥。
一夜噩梦缠身。醒来已是汗湿衣襟。
可怕的往事从未因为她的远走他乡而烟消云散;恶魔的巨手也不会因为弱者的忍气吞声而善罢甘休;残暴的恶犬也不会因为对方的闪躲退让而停止血腥的攻击;无耻的凶徒虽然没有在阳光下露出猥琐卑劣的微笑,却隐在更为偏僻更为阴暗更为可怖的角落里,蠢蠢欲动……
从父亲自杀那天起就笼罩在叶江月眼前的那片黑暗,并不曾真正散去,它们在某个叶江月自以为风平浪静的日子悄然降临,霎时遮挡了她头顶所有的蓝天白云,并意图把她再次拽入那个可怕的污浊的泥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