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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松无恙是怎么从濒死的境地一点点挣扎着过来的。

连接手的大夫也不知道。

她被送到大夫徐闻这儿时,说剩下一口气那都是在挑好听的说,实际上,要徐闻来说,那就已经是十成十的弥留之际,几乎可以准备后事了。

无奈胡亚与亢龙二人不肯就此放弃,一面寻了镖局里的各种珍稀药品过来,一面苦口婆心地同徐闻讲两位恩人是如何为了同昌去与那英吉利亚人拼命,最后落得这一死一伤的结局。

徐闻叹了一口气,说自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而等到他真正开始救治这位一脚踩进鬼门关的姑娘时,他才发现这人的伤势与顽强都远超了他的想象。

之所以至今都没送那半口气,大抵是因为她口中始终念叨的两个人吊着了一点念想。

阿姐……

阿娘……

即便是在意识最模糊的时候,松无恙也始终在含糊不清地低喃着。

时间流转,一过,便是十三天。

这日徐闻如往常一般醒来,给昏迷不醒的松无恙换了药之后,开始行针。这针落到第九针时,松无恙的尾指颤了颤。徐闻还没来得欣喜,一抬眸,便看到松无恙眼皮抖了几下,徐徐睁开了。

“我这是在哪儿?”松无恙全身上下只剩眼睛能动,她环视了一圈,继续问道:“我阿姐在哪儿?”

徐闻不知道她口中的阿姐是谁,但一联想,便猜是另外那位已经亡故的恩人,于是犹豫了一下,含糊道:“在隔壁躺着呢,你先别急,你这样子也不是能动的。”

他是不敢说真话的,毕竟这姑娘刚醒,若是惊闻噩耗,被影响了心绪,伤情加重了该怎么办?

松无恙一惊,就要起身。

可她这可是刚从生死线上逃回来,能醒便已经是天大的幸事,如何能下地?于是甫一动,便因为刚浑身的刺痛而面部痉挛到了一起。

徐闻连忙将她身上的针一一取下,敛眸说道:“姑娘你被重物压得筋骨碎了几处,若不好生休养,将来是会落下病根的。”

接着,他又转手轻轻按在松无恙伸出来的左手小臂上,说“而且,因为姑娘你的伤势十分的重,好几处地方的骨头都已经错了位,眼下碍于其他地方的伤都没好,不能强行上夹板,就更需要姑娘你好生躺着了。”

松无恙冷眼瞧了他一眼,随后看着自己的手臂说道:“你是大夫,那就应该清楚,错了位的骨头不及时扳正,将来便会长歪。我是习武之人,若是骨头歪了,出去便是必死的局面,与其那样,不若现在你就杀了我。”

门吱呀一声开了。

胡亚端着餐盘进来,与亢龙正低声交谈着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但眼下若是将姑娘你的骨头强行扳正,恐怕会十分难熬——”徐闻扯着袖子擦了擦汗,“姑娘切莫心急,这几日我已经相了好些办法,我保证,保证不会让姑娘你的骨头长歪,可好?”

徐闻并不是同昌本地人,他出身楚州徐家。徐家虽然不是什么高门望族,却也是正正经经的书香门第。只是徐家九代单传到了徐闻这一代,想来都是读书苗子的家里却出了岔。其后,不管徐家人如何去劝,徐闻都铁了心的要学医,并且学成之后,义无反顾地来到了陇右道一带行医。

最令徐家人恨铁不成钢的是,过来这凄苦之地行医济世的徐闻,行医从不收看诊钱,便是要收,也只收些微末的药材费。如此既能安病人的心,又能草草温饱,一举两得。

所以徐闻接诊的都是一些平头小老百姓,顶天了也就是胡亚这样的小镖师,从不曾和松无恙这样的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士有过往来。如此,他一时间倒不知该如何去安抚这把武功看得比命还重要的姑娘才好,只能一迭声地应着自己一定会想办法让她身体恢复原样。

胡亚听着小徐大夫在好言劝,转眸看过去,就看到恩人醒了。他喜形于色,小跑着过去道:“谢谢小徐大夫,谢谢小徐大夫,恩人如今可觉得哪儿不舒服?尽管和小徐大夫说,当年我眼睛差点瞎了,就是小徐大夫救过来的。”

后一句是在对松无恙说。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松无恙瞧着他这般热情且好意的份上,也不好冷声冷语,于是说道:“多谢几位救命之恩。”

徐闻藏在胡亚身后,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这姑娘漂亮归漂亮,但神情是真冷,叫徐闻每每看着,都会有些胆寒。而且,这姑娘的手掌之间有厚厚的老茧,筋肉上虽有伤,却能看到明显起伏,足以见得其平日用功之刻骨,武功之出神入化。

对着这样的人,徐闻说不害怕,那是在扯谎。

松无恙没醒时,徐闻倒还能淡然自若地换药行针,这人一醒,徐闻从头至尾都是在吊着胆子说话,大气不敢喘一下。

后头跟着进来的亢龙见松无恙醒了,脸上同样带着喜悦。他先是将汤水搁在徐闻旁边的桌上,随后一把揽住徐闻道:“小徐大夫救了同昌城的恩人,便也是咱们同昌城的恩人了。”

“不敢当,不敢当。”徐闻红着脸摆手道:“这位姑娘能为素不相识的人拼命,在下不过是在二人的保护下救人罢了,不值一提。况且,往日镖局对我便多有照拂,如今能用得上我,便是我的荣幸。”

他说着,看了一眼胡亚与亢龙端进来的饭菜,继续说道:“肉汤以后就不用备了,如今人醒了,可以喝些粥,先从清淡些的来,之后再换肉粥。”

胡亚应了一声,说道:“是,一切听小徐大夫您吩咐,只是烦请小徐大夫在这地窖里再苦些日子,有什么想吃的要用的,尽管和我们说,我们兄弟二人一定尽力。”

此前,因为担心那些叛徒口中外出的英吉利亚人随时会回来,胡亚和亢龙便把徐闻请到了镖局的地窖中来,让他能安心在里头好生救人,不必时刻战战兢兢。

徐闻从胡亚这几句话里听出了不对劲来,他看了看亢龙,又看了看胡亚,念及松无恙还在场,便先将心头的担忧给压了下去,转而道:“不必了,这些就很好。”

“那小徐大夫您先忙,我们兄弟二人还得上去。”胡亚搓了搓手,去桌边收了昨日的碗筷后,用手肘捅了捅还在端详松无恙伤势的亢龙,以眼神示意他一道出去。

两人之间的眼神交锋自然逃不出松无恙的眸子,等到这兄弟二人出了地窖之后,松无恙才问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刚才胡亚与亢龙二人虽然强作镇定,但神情深处的恐慌是盖不住的。”

“这……我还真不知道。”徐闻自己也是个被留在地窖里好多天的人,他同松无恙一样,对外面的事是一概不知。

不过说归说,徐闻还是有些担心上头的情况的,所以将肉汤和粥放在床头之后,便压低声音道:“姑娘你先等等,我出去看看,很快就会。”

他说完便理了理袖摆快步出去了。

地窖连通地面的阶梯上,胡亚端着碗筷往上走,边走边说道:“今日出去的人到现在都没回,怕不是真出事了。”

从那天府衙垮塌,那些叛徒叫嚣起,同昌城里的百姓就自发组织起了一群巡逻的青壮,四人一组,每次两组,一组去城外五里地与城门之间巡逻,另一组则是在城内巡逻。一旦发现点端倪,他们就会及时回来告诉城中的乡亲,让大家好有个准备。

亢龙闷头跟在后面,好半天了才说道:“若是那群英吉利亚人真回来了,便是拼了命,咱们也得保护好恩人,不能让她再受伤了。”

“你这话说的,这事我们一开始不就商量过了?恩人用性命给我们开凿了个宝库出来,让我们有趁手的东西来抵御贼寇,我们还怕什么?”胡亚瞪着眼睛,手兀的收紧扣在餐盘上。

说起来,这还是胡亚和亢龙的无心之举。

他们本来是想把府衙翻找一遍,给恩人寻个全尸下葬,却是在无意之间发现垮塌的大楼里有好些英吉利亚人的武器。那些武器他们见英吉利亚人操使过,虽然具体的不懂,但总归是能照着回忆,有样学样的。

有了武器,便不能再寻借口说敌不过人家。

城中好些年轻人都与胡亚亢龙是一个意识,便是死,也该死的轰轰烈烈,而不是如缩头乌龟一般,不知道头上的铡刀何时落下。

亢龙嗯了一声,苦笑道:“咱们赶紧出去,先把老人小孩和女人藏起来吧。”

“我们说了不算,老人和女人执拗,说是要死便一起死,谁也不能苟且偷生,但咱们也不能真让老人和女人顶上去不是?”胡亚说着停步,扭头看他。

只是他剩下的话还没出口,便看到了追出来的徐闻。

徐闻听了半耳朵,神色惊恐地问道:“什么一起死?外面已经是这般局面了?英吉利亚人回来了?”

他举着手跑上阶梯,袖子贯到了手肘处。

不等胡亚与亢龙说话,徐闻又道:“还不快走!带我一起出去,若是真有人受伤,我也好及时为他们医治才是。”

胡亚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如徐闻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在紧要关头都没想过要跑,他们有什么理由不去拼命?

“哭什么哭?别吓着小徐大夫。”亢龙拧着眉头拍了拍胡亚的肚子,再回头对徐闻道:“小徐大夫您别担心,外头还没出事,只是做一个预想,若英吉利亚人回来了,那些武器之下,怕是用不着小徐大夫您救的,救也救不回,您还是在这儿好生救恩人吧。”

徐闻将信将疑地瞧着亢龙,说:“你可不能哄我,若是外面真出了事,你要让我知道。”

“是,怎敢欺瞒小徐大夫?如果真的出了事,我一定及时回来告诉您,您现在就安心回去吧。”亢龙往回推了推徐闻。

等到徐闻回地窖里时,松无恙已经自己把身上剩下的银针给拔了。她忍痛撑着身子坐起来,一手扶着光秃秃的床板,一手端着肉汤咕噜噜喝了个精光。

喝完汤,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袍底下换得十分妥当伤药,再抬头,与风风火火地跑进来的徐闻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许久。

徐闻只觉得有一声嗡的钟声敲在他脑仁上,敲得他面红耳赤,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外面怎么样了?”松无恙率先打破了地窖里的安静。

僵在门口的徐闻这才抬手摸了摸鼻头,一步步挪进来,支吾道:“没,没怎样,胡亚他们说一切都好,只是在设想那群英吉利亚人回来之后的场景。”

设想?

怕是没那么简单。

松无恙将喝干净的汤碗搁下,转而端起了粥。只是单手喝粥便只能豪放地对嘴喝,而松无恙此时胸口有伤,大口吞咽会使得她身上的疼痛加剧。

徐闻连忙冲过去,在抢过粥碗之后,坐在床板边缘,一边舀粥一边飞快地说道:“换、换药一事……我、我会负责的。”

他本来是有两个药僮的,一个男娃,一个女娃。可这两个孩子是苦命的,那群英吉利亚人在入城时曾大开杀戒,以杀鸡儆猴,俩孩子从家中出来去医馆的路上,便遭了毒手,连个全尸都没能找到。眼下城里的人都各行其事,徐闻落得孤身一人,想要找个能帮这姑娘换药的妇人都难,便也只能口念百无禁忌,自己亲手给她换药。

“用不着你负责。”松无恙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粥,面无表情,“既然是大夫,就该通透一些,在你面前,我不是女人,只是病人。”

这话说得徐闻都羞愧难当了。他梗着脖子一勺一勺地喂着,脸是一路红到了脖子根,好半天没说得出话来,哼哧哼哧地憋着气。

一碗粥喝完,松无恙略有饱腹感,餮足地眯了眯眼睛,而徐闻却是险些背过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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