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着些有的没的之后,成功被糊弄了的丁酉海就糊里糊涂地跟着李照上了路,既忘了去追究她悄悄咪咪地出城,又忘了追究她出去干什么。
往北出了大约七八里地,风沙变大了,其中夹带了不少砾石,刮在人脸上,卷得生疼。
李照来时备了斗篷,自己换上之后,拢紧了口鼻,问丁酉海道:“海叔,越往北走,天气怕是越会恶劣,你要不先行调转回去?这准备不充分地话”
她的话还没说完,一转头,丁酉海已经从包袱里取了兜头的袍子出来换上了。
“素素已经给我准备妥当了,放心。”丁酉海爽朗一笑,笑完赶紧捂住了半张脸,免得那飞沙走石地一股脑儿往袍子里钻。
话说到这份上,李照再想找个由头把丁酉海甩掉也是不行的了,于是便坦白道:“海叔,我是要去仙陵山。”
“仙陵山?仙陵山在哪儿?去仙陵山做什么?”丁酉海平素哪儿能知道这种地方的小山小坡,当下也只是懵懵的瞧着李照,问完等她下文。
“英吉利亚人想要搭一条能连通陇右道和同昌的铁路,我想去看看,最好是能鉴定一下他们的技术”李照解释道:“只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那群人真有那么厉害吗?铁路我记得是小照你上回教我的那些东西里的,能日行千里,却不用耗损马儿,对吗?”丁酉海对于李照说过的话那是记得一清二楚。
李照点了点头,说:“他们不厉害,厉害的是他们头顶的那尊神。”
也不对,准确一点说,厉害还是她自己。
裴朗明这厮用的可都是从她身上拆下来的零件,耗损的积分也都是从她这儿薅走的羊毛,归根结底还是她这个打工仔太厉害了。
天眼看着就要黑了。
李照说够了,便和丁酉海早早地寻了一处秃林子落了脚,两人将马系在树上,堆了个火堆出来,就打算热点汤饼子吃。
只是他们这火刚升起,不远处的草丛里就晃了晃。
黄昏中,几双亮晶晶的眼睛从草堆里露了出来,那露骨的目光笔直地锁在李照掏出来的干饼子上,显然是打上了饼子的主意。
“我去看看。”丁酉海提着他宽刀起身,刀鞘在火光之下熠熠生辉。
许是看到了刀鞘,在丁酉海起身的那一瞬间,草丛后的那几双眼睛就咻地消失了,紧接着草丛窸窸窣窣地动了动,安静之后,再没有动静传来。
“是几个孩子,不打紧。”李照伸手拉了拉丁酉海,说:“许是大人不在了,所以才冒险趁夜出来捞点食。”
他们生的火就是个引子。
丁酉海蹙着眉头想了想,还是觉得不稳妥,遂起身说道:“我还是过去看看吧,来的是孩子,不代表后头没有大人,若是对方人多,我们得先下手为强。”
冬日渐近,流民寻吃食就更难了,现在还能容孩子出来游荡的,十有八九就是忍饥挨饿的那一种。人在饿极了的时候,什么都顾不上了,只会显露出最纯正的恶来。
若是单枪匹马,丁酉海倒是不怕,一把宽刀足以。可他现在身边还带了小照,虽然小照如今身手已经非常利落,但心有挂念时,他的刀会慢。
李照慢吞吞地撕着饼子,一面将饼和干肉往水碗里放,一面说道:“倒不那么急,海叔你先坐下嘛,饿了吗?先出点东西。”
香味在水开之后,便一点点升腾了起来。
她在等。
果不其然,就在李照分了丁酉海一碗之后,一个半人高的小娃娃从远处的草丛里一点点挪了出来。他身上与其说穿着衣服,不如说是挂了两片布,一身一头都脏兮兮的,只有那双眼睛圆滚滚,十分透亮。
因为寒冷,他裸露在往外的手臂和腿不住地颤抖着。
“过来。”李照朝他招了招手。
那孩子立马就动了。
他身后的草丛里飞快地探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那手本是想要拽他,却已经晚了一步。
靠近火光之后,李照才看清这孩子的长相。五官长得的确周正,但太瘦了,脸颊凹陷,脸色黄中带青,一看就是长久营养不良的样子。
纵然只是一个饿惨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丁酉海还是如临大敌般将碗放了下来,抬手按在了刀把上。
“叫什么?”李照将手里的碗递给他,问道。
孩子的大眼睛里有着疑惑,他看了看这送上门的肉汤饼,因为太过不敢置信而没敢伸手去拿。接着,他的小眼神觑了一眼丁酉海的刀,连忙瑟缩了一下,摇了摇头。
李照没收回来,耐心地说:“你告诉我叫什么,住哪儿,这碗肉汤便是你的了。”
“荀孝。”
怯生生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点颤颤巍巍的兴奋。
有名字,而且是不错的名字,这说明这孩子的父母原本可能是温饱之家,或是读了些文章的。
“好,荀孝,告诉我住在哪儿?”李照拉着他到自己身边坐下,将热乎乎的汤碗放在他掌上,“你也可以喊你的朋友们过来,我这儿有很多事物。”
一指节大小的肉,和着一小块干饼子,便能煮成一碗香喷喷的汤来。所以李照这话的确没说错,她带出来的量足够几十个人吃上几顿。
丁酉海拧着眉头看不懂李照要做什么,但出于信任,他也只是沉默着坐在旁边开始喝汤,并没有对李照这看似露白的行为如何指责。
荀孝看着李照雪白的手握在自己手腕上,有些愣神地发了一会儿呆,才嗫嚅了几下,小声道:“往那边走,走上半个时辰就到我家了。”
他那削瘦的下颌微抬,指了指北方。
“不喝吗?”李照看他半天拖着那碗不动,问道。
荀孝摇了摇头,飞快地瞥了一眼丁酉海,随后回答李照:“我能我能带回家吗?我我一个人喝不了这么多。”
说多,也不过是巴掌大的汤碗罢了。
“这么晚了,你们为什么还在外面?是想做什么?打猎吗?你的家里人不会担心吗?”李照问这话时,语气温柔极了,荀孝听得喉头哽咽了一下,眼角莹润。
火被烧得噼里啪啦作响,偶尔会有火星飞出来,在半空中转瞬即逝。
像极了这片土地上因为连年天灾人祸而消逝的生命。
长久的沉默之后,荀孝开口说:“不来,娘会饿死”
荀孝并不是第一次在夜里出来了。
但这是他第一次接连数日游荡到深夜,却连半点食物都没有捡到。
照过去那几个月的情况,他们往往能在这条通往陇右道的路上找到许多吃剩被丢弃的食物,一份食物若是匀一匀,能让好几个人一整天都不用挨饿。
想到这儿,荀孝有些难过,又有些庆幸。
难过的是他今天又整整走了一整天,也依旧没能找到食物。
同昌是仅次于陇右道的危险存在,寨子里的长辈们再三叮嘱过,不可以靠近同昌,也不可以靠近陇右道。但他今天若是再带不回去吃的,娘亲和他就要饿上第四天了。
他可以捱,尚在病中的娘亲要怎么捱?
所以他才会求着迅哥儿带自己往南边摸。
而庆幸的是,最终他在绝望之前,遇到了
仙女
荀孝的小眼神时不时得瞥一下李照,唇瓣嗫嚅了几下,细声细气地继续说道:“娘病了,病得很重,爹爹需要去良恭那边替人运东西才能换到给娘买药的钱,他一走,娘的食物就是我的责任。”
说这话时,他的背微微佝偻着,背后的肩胛骨凸起。
这个看上去只有十来岁的孩子早熟得令人心疼,他那过分瘦弱的肩膀上,扛着足以将其压垮的沉重责任。
像荀孝这样的孩子比比皆是。
更多的,甚至没可能长到这么大。
丁酉海面无表情的听了一会儿,按着刀起身,目光看向了荀孝来时的方向
远处的草丛抖动了几下,树叶簌簌作响,没多久,从里面探出来两个毛茸茸的脑袋来。他们滴溜溜的眸子眸子转了几转,瞧着站起来的丁酉海后,一个激灵就缩了回去。
“迅哥儿!他们是好人!他们给我了食物,别怕”
荀孝的声音不大,却已经足够传开了。
下一秒,那草丛里的两个孩子便重新探出了头。两个人十分谨慎,看着荀孝好半天之后,视线落在了荀孝高举着的汤碗上。
隔得远,他们并看不清那碗里有什么,但他们能从荀孝声音里的欢喜听出来,那的确是可以救人性命的事物。
李照侧头,托腮看着那两个想过来又十分犹豫纠结的孩子,便干脆从包袱里又拿了两块饼子出来,抬手朝他们晃了晃,说:“过来吧,人人有份。”
即便是这样,这两个孩子还是没有立刻就动。
“迅哥儿是我的哥哥,他人很好,是他告诉我,这条路上经常会有人丢弃事物,我才有机会来的。”荀孝将手放下来,眯了眯眼睛嗅着汤碗散发出来的香气,似乎只要嗅多几下,就能填饱肚子似的。
“吃吧,我可以送你回家,给你母亲一份。”李照托腮的那只手伸过去推了推汤碗,“只不过不要喝太快,你几天没吃东西了,胃应该虚弱得很。”
吃了。
荀孝无声地张了张嘴,眼泪啪啦一下摔进了汤碗里。
没有吃的,他就给母亲挖草根,摘树叶回去,自己则是跟着迅哥儿去找仙姑要些观音土来蒸一蒸。
吃是可以吃饱的。
但寨子里的长辈们说,吃多了会死。
荀孝很害怕,他不想死,他想等到父亲赚了大钱回来。
肉香味充盈着荀孝的鼻腔,他害怕眼泪会坏了肉汤,便不敢哭了,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小心翼翼地将汤碗捧得近了些。
那头那两个警觉的孩子虽然始终提防着丁酉海,却到底是没能抵挡得住食物的诱惑,一小步一小步地朝李照挪过来,脸上有些许惴惴不安。
“小照,远处还有人来了。”丁酉海突然看向了那两个孩子身后,沉着脸说道。
他说这话时,脸色十分凝重。
李照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后顺着他目光望去,问:“什么样的人?”
“绝不是什么好人。”丁酉海抬起手腕,宽刀出鞘半寸。
荀孝一听,连忙将汤碗放在膝盖上,随后朝迅哥儿二人招了招手,小声喊道:“快来,迅哥儿,快来!”
黑暗中的确隐藏着人。
月亮一点点隐入云层之中,这偌大的荒林,便只剩李照面前这一点点营火可照明了,四周草丛影影绰绰,能听到轻微的脚步声。
“是是都崩岭的人吧”荀孝吓得突然开始打嗝,瞪着大眼睛对李照说道:“您,嗝、,您快跑都崩岭的人嗝吃人!”
那两个孩子听到都崩岭也变了脸色,一下子顾不得其他了,连忙冲到荀孝身前,像个保护着一样,反身将他护在了身后。
“吃人?”李照斜望着那黑暗处,眯了眯眼睛,将手里的饼子分给了两个孩子,随后起身道:“这年头,吃人的人应该是不少的。”
她话音刚落,暗处便已经走出来了十几个彪形大汉,一个个赤裸着上身,身材健壮,满脸凶相。在这年头,能有这种凶煞之气的人,手上的人命必定攥了不少。
“是个小娘们。”
“还有个带刀的,看上去是个硬茬,老大,咱们要不先回?”
“回什么回?老大今天都没逮着嫩肉,这儿眼看着有两块嫩肉加个小娘们,咱们还人多,你怕个怂?”
“别吵了,这个男的看上去不是什么好惹的人,我们先别过去。”
李照耳目惊人,自然也就能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
于是她拍了怕丁酉海的肩膀,嘱咐道:“留一个活口带路就行了,海叔。”
丁酉海抽刀之快,在暗夜中留下了一道银色残影。从月隐到月出左右不过须臾片刻,而这时,他已经横刀掠至这几个壮汉面前了。
“啊!”
惊恐的嚎叫声撕破了冷清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