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月好不好人妻和李照没什么关系,但接下来他说的话,却是与李照有关系了。
就见那沈默月眉梢一挑,眼角余光时来时去地瞟了一眼李照与丁酉海藏身的草垛,说道:“而且,某却是知道这谋害了张大哥的。”
山门口正说着,后头半山腰上阔步走下来一个人,青衫玉冠,眉目端正,颇有一种文雅儒士的风范。
“哟,孙爷倒是来得快。”沈默月收敛了面上的调笑,转头看着那人打一拱手。他嘴里喊着孙爷,手上也的确是行了礼,但语气中并没有多少尊敬。
这位姓孙的孙爷,便是都崩岭的大当家孙翊青。
当年孙翊青赴京赶考落榜,心觉无言面对家乡父老,便决定改走陇右道,打算与行商一道去关外赚点钱。
岂料,钱没赚到,反倒是被劫匪给劫了。
当时盘踞在都崩岭上的是一伙流寇。他们在劫了商队之后,本是要将东西抢了,人给做了,却不曾想,这刀砍到最后那个文弱书生时,书生却口口声声要留下来给他们做军师。
也得亏孙翊青虽然没考中,但嘴皮子功夫不错,三两下便哄得当时流寇头子将他奉为了座上宾。
说来也是奇怪,这孙翊青到了流寇群里头,混得倒开,一点儿也没有书生那仁义礼信的影儿,打家劫舍的法子层出不穷,一度让流寇们是捞了几票大的。
孙翊青凭此得了流寇们的信任,彻底在流寇群里站稳了脚,此后更是迎娶了流寇头子的女儿,带着弟兄们在都崩岭彻底安营扎寨,做了山匪。
比孙翊青如此适应劫匪生活更奇怪的是,孙翊青成婚的第二年,他岳父就病故了。
如此,孙翊青便成了都崩岭的大当家。
沈默月瞧着孙翊青这副道貌岸然的模样,不禁笑了两声,放下了手。
“沈先生是怎么突然想到到我这儿来的?”孙翊青回了一礼,朝一旁两个妇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将那晕了的郝大姐送回去。
两个妇人如释重负般轻出了一口气,连忙架着人走了。
“我若不来,孙爷你这寨子怕是要没了。”沈默月敛眸答了一句,眼神飞快地瞥了一眼李照那边,随后若无其事地继续问道:“孙爷可知道沁园?”
孙翊青眯了眯眼睛,微抬下颌,瞧着沈默月好半晌,才慢吞吞地说道:“沁园谁人不知?这势力如今雄踞西南,其下客栈馆驿医馆等等,更是遍布十五道。即便是我这儿”
话说到这儿便隐了。
绕是孙翊青这儿,沁园的人都来打探过几回,言外之意便是想要将都崩岭收编,嘴上说的是却是什么共同富裕,一起好好日子的空话。
沈默月兜袖耸了耸肩,说:“既然孙爷知道,那就应该知道沁园最是嫉恶如仇,若孙爷这买卖被他们给知道了孙爷这寨子怕是不够她踏平的。”
李照掐了一把丁酉海的大腿,气得都有些头顶冒烟了。
这沈默月什么鬼,半路杀出也就算了,还将她的计划给摸了个一清二楚!要知道,她这计划可是从没有对旁人说过,纯粹是即兴而起的。
“怕是他手底下有人跟着我们。”丁酉海摸了摸李照的头,比了个口型。他们两个和沈默月隔得近,若是传音入密,怕是反倒会被沈默月那厮听个正着。
然而即便是这样,也说不通为什么沈默月能及时从殷州赶到同昌。
除非
除非一开始沈默月在李照他们离开殷州时,便已经瞄上了他们,跟着一起离开了。
这边李照还没好好猜一猜,那头沈默月便继续说话了。
“我今日前来给孙爷里通风报信,不为邀功,也不为挟恩,只是希望孙爷给个准话。”沈默月的话明显是在打哑谜,防着一旁的李照和丁酉海听明白。
孙翊青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最终只是青白一片。
他撩起眼皮子看了一眼沈默月,似乎还想再挣扎一翻地问道:“我如何知道沈先生这话是真是假?这东西的去向只有我一个人知晓,我又怎么能确定沈先生不是陛下派过来试探我的?”
陛下?
赵顼?
李照一愣,两只眼睛扒拉在草垛缝中,继续认真地听了下去。
“我们在山门这儿聊来聊去又有什么意思?孙爷不请我进去坐坐,喝杯茶?”沈默月也不打算继续往下说了,左右看了一眼,笑眯眯地问道。
孙翊青自然是连忙将沈默月往里请,临走时嘱咐看守山门的几个人打起精神一些。
等到孙翊青和沈默月走得看不见了之后,丁酉海拍了拍李照的肩,随后手腕一转,几枚石子便飞射出去,打在对面的草垛上。
砰!
草垛炸开一朵。
四个守卫互相看了一眼,连忙分了两个过去查看。可没等他们走到那草垛跟前,丁酉海又是几枚石子甩出去,另一连排的草垛跟着就炸开了。
“谁!”剩下两个守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忙提了长枪过去看看情况。
李照顺势与丁酉海一起从藏身的这处草垛后掠身入了山门,在没有引起半点察觉的情况下,一路摸上了都崩岭寨子的忠义堂。
“吃人的人,却树了个忠义堂,有点好笑。”李照蹲在一侧的树上,瞥了一眼那大草棚子前头挂着的牌匾,给不了半点好脸色。
过忠义堂之后,便是成群的木屋,往来间有老人也有小孩儿,脸上虽然算不得多么地健康红润,但起码看上去不像是长期受饿的模样。
羊肠小径上,往来的妇人们用麻布抱着头,手里或是端着碗筷,或是端着衣服,显然是刚从某处浣洗回来。另一些妇人要么是坐在街边剥着豆子,要么是斜靠在在屋门口与人闲谈,总之充满了生活气息。
若不是李照预先知道了这处地方的邪恶,此时此刻她站在这儿,恐怕根本想不到那一茬。
这就是为什么沁园来游说过都崩岭,却没有看穿他们真面目的原因吗?
李照不禁深思了起来。
男人们似乎都集中在寨子的右侧,那儿看上去像是练武场,一群人打着赤膊在空旷的场地上打拳,呼喝声震天。
“他们在那儿。”丁酉海指了指木屋群的尽头,一条青石板路上,两个人渐行渐远,正是沈默月和孙翊青。
“海叔觉得,这都崩岭里面看上去如此祥和,是不是有些诡异?”李照在树与树之间纵跃,朝着沈默月那个方向追去,“先不说这么大一个寨子能不能做到守口如瓶,光是他们内部分有上下次,吃肉有先后这一点,便会轻易产生矛盾”
丁酉海哪儿知道分析这个,他先是想了想阮素素和薛怀在这儿的话会说什么,随后又想了想自己该说什么,接着就硬着头皮回答道:“离开都崩岭的话,他们要么像那黄土包里的流民一下,三餐不继,用土来饱腹,要么就得向其他流民一样,被英吉利亚人给抓去当苦力。”
流民是入不了城的。
因为这连连不断的天灾**,如今大小城镇对流民的管辖都非常地严格,没有正经的户籍文书、通关文书,别说是落脚了,就是进城都难。
出去左右都是死,还不如留在这寨子里吃点人家剩下的,好歹不用以天为被以地为床,而且能吃上肉。
哪怕这肉
是人肉。
李照强压住心头的恶心,点了点头,说:“相较而言,留在寨子里只需要保守秘密,自然是简单得多。”
他们两个的脚程自然是要快过底下沈默月与孙翊青的,不多时,两个就已经赶了上去,正巧赶上沈默月开口。
“是,孙爷的顾忌自然可以理解,但孙爷也得好好想想,若沁园大军压境,您这点草台班子,打打破落衙门可以,打他们怕是难了。”沈默月想必是已经和孙翊青聊了几个来回了。
孙翊青两肩耷拉了下去,没搭话,脚下不停。
青石板路的尽头是一处两层的小楼,其外包围着三面院墙,隐约能在外头听到里面孩童的笑闹声。
“贵公子今年也有五岁了吧?”沈默月突然问了一句。
一颗竹子编织的球骨碌碌滚出了院子,随后,一个扎着冲天揪揪的胖娃娃便蹬蹬蹬地跑了出来。他先是追上那小竹球,然后在看到孙翊青之后,把球一丢,张着手臂喊了声爹爹。
孙翊青走过去将他抱了起来,问道:“怎么突然和娘亲过来了?爹爹不是说了,等晚上,会给你带糖回去的?”
“爹爹坏,昨日就没回。”小娃娃奶声奶气地控诉着。
沈默月始终兜着手站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孙翊青哄了一会儿孩子,将孩子送回远离,才开口道:“对了,孙爷,我想问问,你这兔子肉,可有给贵公子吃过啊?”
听到沈默月问的问题,孙翊青的脸色几乎是立刻就惨白一片。
他抬眸凝视着沈默月许久,干巴巴地问道:“沈先生说的是什么?这山里的确是多兔子,只不过小孩子不太爱吃荤腥,所以不吃兔子。”
哪怕是不远处树梢上的李照与丁酉海,也听出来沈默月这话里问的是什么了。但孙翊青就像是要装糊涂装到底一般,讪笑了几声,转回了之前的话题,说:“请,这边请,既然不思楼里有小孩子,便不适合商谈,还请沈先生与我往梅林中,边走边说。”
二层小楼的左后方,便是一整片梅林。
此时不是梅花开花的时候,但隐约已经能闻到一丝凛冽的梅香了。
“孙爷当初可是刘府仪门下,如今只需要您心思活络一些,陛下当然会不计前嫌地向孙爷您施以援手。”沈默月边跟着孙翊青往那梅林走,边说着,眸子余光觑着那小楼院门口,“便是我,眼下也能及时给孙爷你送点人过来,起码先把眼前这煞挡了不是?”
小楼门口,一个穿着月青色襦裙的女人抱着刚才那个小娃娃,眉头微蹙,目光探究地看向孙翊青和沈默月。
孙翊青想了很久。
他在这荒山里头的日子的确不好过,否则也不会想着剑走偏锋,去弄点兔子肉过来吃。然而,投去奶皇帝的门下便好过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赵氏这一家人,就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
他孙翊青只是个落草为寇的酸腐书生,纵然有点小聪明,手上有几百号人,但归根结底算不得什么大气。
唯一的底牌
思及至此,孙翊青一狠心,咬着牙说道:“好,今日我将那东西的下落告诉沈先生你,还请沈先生速速为我调来人手与武器,好让我捱过眼下这道坎。”
沈默月抚掌笑了笑,说:“孙爷好气魄!如今我千秋派弟子就在武都候着,只要我传令出去,十里外等我消息的人便会立刻传讯去武都。从武都赶至都崩岭不过半天,无论如何都会被那沁园的人要先一步。”
“当年我也只是听老师酒后说过一嘴,毕竟这事事关重大,老师在清醒时是决计不会向外人道明的先帝像是早就知道安阳王其心不正,便留了一封手书给了老师,希望老师能在紧要关头出来为陛下肃清朝野,匡扶社稷。”孙翊青说话时,扣在袖摆上的手指用力到泛着白色。
孙翊青心里是怕的。
沈默月哪是什么好人,他领着千秋派作恶多年,却能屹立不倒,便足以见得其人之诡谲,不是常人可以比拟的。在孙翊青心里,沈默月始终是一个需要敬而远之的人,所以这些年无论沈默月过来如何旁敲侧击,他都始终没有漏过半点口风。
那东西可是盖了玉玺的御旨啊!
纵然安阳王如今有了辅政的名头,可只要那御旨一出,便足以把他的正当地位给先打碎了。其后,纵然天子兵力不足安阳王,也不需要去忌讳旁的了。那些个爱惜羽毛的将军重臣哪个敢真正站出来说要谋反,要拥护安阳王为帝?不过是借着安阳王如今暧昧不明的这份辅政王名义行事罢了。
说着,孙翊青捏了捏自己的衣服。
如果将先帝御旨的下落说了出来,沈默月会如何?孙翊青知道沈默月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向来是言出必行的。所以他深呼吸了一口,给自己暗暗打了一口气,抬眸继续接着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