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们俯身去给孩子擦眼泪,眼中有怒,却不敢向孩子们那样明目张胆地喊出来。
能活到这个节骨眼的山匪大多都是怕死的,他们有的忙不迭地去扯孩子,捂他们的嘴,有的则眼神躲闪着告诉我等愿意去开荒。
李照并没有去在意这些小插曲,她说完就转身蹲去了丁酉海面前。
“海叔,你与季先生在这儿收编,我一个人去仙陵山,可好?”虽然明知道丁酉海不会同意,但李照还是做了这样的安排。
丁酉海口中咬着带血的布条儿,一只手倾斜着小瓷瓶将药粉倒在伤口,说道:“这点小伤也算事?正好季百里这儿也有马,我们现在就可以出发去仙陵山。”
他手臂那道伤口皮肉翻卷,看着十分吓人。
季百里站在后头觑了两眼,凑过来说道:“要么我陪主子你去?”
“要你陪什么陪?老实待这儿收编吧你。”丁酉海不愧是与季百里不对付,少有的几次交汇都是实打实的针锋相对。
“行行行,海叔你想去便去,我也不是非要将你拦着。”李照连忙打着圆场,转头对季百里说道:“那就劳烦季先生给我们两匹马了,这儿的事季先生酌情处理便好。”
“我其实不想要这些人。”季百里冷着眸子说道。
他若不知道这群人是吃过人的人也就罢了,眼下既已知晓,却是无法做到泰然处之的。哪怕这群人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的人,也都无法掩盖他们已经吃过人这一事实。
而且,在这些人眼里,李照所代表的是恶人,是破坏了他们桃花源、杀了他们家人的凶手。于情于理,季百里都认为应该果断地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李照嗯了一声,表示理解,说:“杀了的确一劳永逸。”
但我不想。
她转眸扫了一圈被德胜军的刀剑圈在一堆的众人,目光从他们或悲或怒的表情一一掠过,心里想的不是什么隐患,不是什么对未来可能被报复的担忧。
而是可悲。
人归根结底还是动物。
为了能够活下去,为了能够让自己的家人活下去,都崩岭的山匪们做了恶,却又掩盖着这一部分恶,从而诡异维持着寨子里这一群老弱妇孺的善。
“他们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犯下了有悖人伦的错……,他们该死吗?”李照蹙眉仰头,问季百里。
以季百里的立场和性格,答案自然是该死。但他还没说出来,眼神就先瞟到了一旁不置一词的丁酉海。
丁酉海的恶要比吃人轻吗?主子不照样收留了他。又或者,一如松无恙那样的疯子,不也留在了主子身边?
于是,这答案便梗在了季百里的喉头。
他有些看不明白主子,不单单是看不明白她小小身体里的偶尔迸发出的那股热血与奇思妙想,更看不明白她为什么丝毫不掩盖自己身那种,与那些救世济民的圣人们大不相同的特质。
像是看出了季百里的困惑一般,李照摸了一把手背的细小伤口,将点点渗出的血珠揩去后,说道:“我不是圣人,季先生,我只是一个想要活下去,偏偏又掌握了不小权柄的普通人,我会怕死,会被触动,也会冷血。”
做什么样的选择在她这儿不会有定式,全看面对的事情到底能威胁到她、威胁到整个计划几分罢了。
毕竟,人这样一种复杂的生物,很难轻易地被某些单一的标签去归纳总结。
李照说完,拍了拍手的脏污起身,露齿笑道:“但总的来说,我不会让季先生后悔出山,也不会让季先生一腔抱负空托。”
豪言壮语之后,李照就匆匆马与丁酉海出发了,连身那点伤口都没处理。
丁酉海单手策马跟在李照后面,等到出了都崩岭地界,才问道:“小照,其实在这一点,我是同意季百里的。你留着都崩岭的老人妇人我可以理解,但小孩子不能留。”
留了便是隐患。
“是吧,孩子们心里有仇恨的种子,若是长此以往,长大了必定会成为我自取灭亡的引子。”李照双腿一夹马腹,手腕又缠了一圈缰绳。
她偏头瞧了一眼前头的路,勒着马儿领丁酉海走林间小道穿插,口中继续说道:“但错的不是他们,是这个世道。”
所以她不想杀。
在那些人向她举起武器要与她同归于尽的时候,她可以说服自己动手,但当他们已经束手就擒,且不论这束手就擒是主动还是被动,只要他们没有再拿起武器,她就说服不了自己去绞杀这么多人。
况且,若是将人肉明明白白地摆在他们面前,他们还会不会吃,还会不会对她报以怨愤,也未可知。
归根结底,这些人也是受害者。
丁酉海憋了半天,才挤出干巴巴的四个字来:“你有仁心。”
当然,李照清楚他想说的,其实是优柔寡断。
可李照并不觉得自己这是优柔寡断,起码现在,他们没有威胁她、威胁她计划的能力。
“他们会发现的。”李照抿唇笑了笑,说:“我虽然不会主动去戳穿他们过往所吃的到底是什么肉,但人肉到底是有别于猪肉的。”
往后的日子还长。
道德的谴责怎么都不该她去背负。
聊完这个,丁酉海就没有再开口了,他沉默地与李照并行驰骋,也不知道是被李照说服了,还是陷入到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几个时辰之后,仙陵山在望。
茂林与峻岭之间,有一处黑黝黝的洞口,四下无人,洞口附近堆垒了不少石料、木头,看着像是尚未竣工的样子。
“我们将马儿留在这儿,步行过去。”李照翻身下马,将马儿随意地系在了林子里的树干。
丁酉海嗯了一声,一面望着那山洞口,一面问道:“给山开个洞,就有铁路了?要是这样,那我们不是也可以?”
李照哈了一声,边走边解释道:“给山开个洞只是为了避免因为要绕山搭建铁路而引发的超额消耗,开山只是最基础的,难在铁路的规划与搭建……”
也难在蒸汽机的制造。
这一点,李照很想趁一波英吉利亚人的东风,让他们来为端朝铁路网格做嫁衣。总是裴朗明薅她的羊毛,怎么就不能让她来薅一薅裴朗明的羊毛呢?
想到这儿,李照心头的沉重都散了些,不禁嘿嘿一笑,琢磨这要怎么俘虏英吉利亚人的设计师才好。
绑了马跟来的丁酉海没看懂李照为什么笑,但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林子摸到仙陵山不远处,隐约就听到了山洞里面传出来了些微的动静,挺想去不像人说话,更像是过草丛引发的那种窸窣声。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随后不约而同地将手中的小石头朝那山洞掷了过去。
半晌后,从山洞里冒出来一个黑乎乎的小脑袋。小孩子探头左看看右看看,没看到人,便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等到他们摸近些时,便听出来这窸窣声是什么声音了。
是木料在地拖拽而引发的动静。
山洞里头也有说话声,但这些人声音极小,稍有不注意便混在其他动静里头,被忽略了去。
“爹,没人,可能是凤吹得。”小孩子声音脆生生的。
接着便是几道不同的声音响起。
“尕娃,你看仔细了没?”
“别是那群人回来了,哥,我就说了,咱们不能留在这儿,得赶紧走。”
“你懂个屁,他们都多久没来人了,咱们把这点东西搬走,卖去给行商,将来吃穿不愁了就!”
“沉是真沉,不过哥也没说错,这些东西肯定能换钱。”
李照露了半张脸出去,眸子瞧了山洞里一眼。里面并不是完全一片黑暗,在更深处的地方有些微发黄的亮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看了好一会儿之后,李照听着里面那议论声渐行渐远,感觉像是要从另一处出口离开似的,就连忙与丁酉海一起闪身进去,拔腿就往前头追。
“嚯!”
那群人本就是提心吊胆的,乍一看到李照与丁酉海这两个衣衫褴褛的人出来,便吓了一跳,将身扛着的东西赶紧丢了,往一堆扎去。
地用木板拖着的是,有木料也有金属,因为是被慌里慌张地抛下,金属被哐啷几声摔到了一起。
“你,你们是什么人?”
在看清楚来人模样之后,为首的那个圆脸汉子大着胆子后退半步,问道。
丁酉海为了给李照壮声势,便抬手握在刀把,前一步,粗声粗气地问道:“你们又是什么人?”
见他有刀,那圆脸汉子脸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非常熟练地就跪了下去。不仅他跪,他身后的那些人也是熟门熟路地扑通一声跪着了。
“两位壮士,我……我们只是这附近的流民,过来讨口饭吃的罢了。”圆脸汉子咚咚磕头。
李照的目光落在他们身那灰扑扑的半臂麻袍,再看了看他们脚踝明显是被砍断铁链的脚枷,眯了眯眼睛,说:“流民?流民也敢来这地方搬东西?先不说你这脚枷太显眼了,一看就知道其中有猫腻,便说我既然能寻到这儿来,自然也就是知道这儿是做什么用的。”
圆脸汉子抬头,张了张嘴,吞着口水道:“还请两位壮士明鉴,我们当真是流民,只是被那群怪模怪样的人给绑到这儿来的……”
这群人十分能审时度势,一看李照和丁酉海不像是好说话的人,连忙就把实话给说了个透。
原来,他们是从陇右道逃难出来的流民,本就是为了躲那群金头发的鞑子才躲到这山林里,结果刚落脚没几日,就撞到了人家手,被强制裹挟着做了人家的劳力,在这不见天日的山洞里没日没夜的作活。
许多熬不起的人,一两月便累死了,能留到现在的,大多是先前还算有些底子的人。
至于孩子……
孩子们也是这群人能坚持到现在的原因。
那些金头发的人不要孩子,但跟在那些人身边的狗腿子却是将这个当做了捆住他们的第二道枷锁。
“要不是他们好一段时间没出现了,我们是断不敢将脚链给砍了,把孩子们救出来的。”圆脸汉子说的时候,旁边的人直点头。
“我们是好人……是好人啊壮士……”
“不要杀我们,我们真的是好人。”
人群里不停地有声音在强调着。
李照数了一下,一共是二十多个人,其中有几个女人,但不多,更多的是一看就很见状的成年男人。小孩子躲在男人身后,女人身前,虽然有些害怕,但耐不住好奇心,从腿缝里悄咪咪地瞧着李照。
“这山打通了吗?”李照问道。
她一路走过来,没看到铁路架设的痕迹。
“通了,通了。”圆脸汉子转头指着后面说道:“那边通着的就是武川,我们就是想运去武川换点吃的,这不马要过冬了,要是不攒点吃的,怕是一家子都熬不过去。”
武川是仙陵山以北最近的一座城,也是整个陇右道唯一一座没有被英吉利亚人攻陷的城。
倒不是说这城的防御工事或是城中守备有多么厉害,能抵挡得住英吉利亚的大炮与铁骑,而是因为武川里头有许多富商。
就目前李照所得的情报可知,武川里面的这点富商之所以能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仍然在陇右道歌舞升平,是因为他们在英吉利亚人打过来的第一时间,就已经臣服于了英吉利亚人。不仅给英吉利亚人提供了连通中原的规划,更是出人出力出资地帮助他们,以换取自身平安。
“你们要是拖去武川,那么这个冬天也别想过了。”李照提醒了一句,随后解释道:“整个武川都是英吉利亚人的占区,是他们的后备力量。英吉利亚人,就是你们见到的那些金色头发的人。”
圆脸汉子傻眼了,嘴皮子哆嗦了几下,怯怯道:“您,您不是诓我们的吧?武川多大一地方,怎么会是人家的人”
他的小眼神睨着一旁地的木料和金属,心里还在揣测着,面前这两个壮士该不是觊觎这些物资才找门的。若是这样,还是尽早让出去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