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的,轻飘飘的,像小时候窝在师父的怀里,痛感也消失了,这就是死的感觉?
“妍儿。”这一声夹着关切与心疼的轻唤,如空谷幽泉,天籁在耳,却显得飘渺而不真切。
这声音……
“妍儿,你感觉怎么样?”
自迷蒙白雾间渐渐清晰起来的,是一双清澈温暖,充满关切,又带一丝焦虑的眼睛。
仿佛从轻浮的云端落回地面,整个人渐渐实沉起来。
浑身被辗过似的使不上劲,我努力抬起手。
“筠止。”
“我在。”同第一次见面一样,那双润玉生辉似的眸子亮了亮。
眉目闪过难掩的欣喜,他接过我伸在半空的手。
修长柔软的手指,是跟师父一样温暖的手呵!
“你怎么也死了?”我努力扯了扯嘴角。
他笑,那一笑像玉清境里被晨曦笼罩的白海棠般迷目,摸了下我的头,“是,傻丫头,即便你死了,我也会来陪你的。”
从未想过,堂堂天界太子会说出陪我一起死的话。
我愣住,脑子也清醒了几分,有些不敢相信。
他似乎看出了,问得倒也直接,“妍儿是不相信我吗?”
我不知作何回答。
他轻轻一笑,“妍儿或许是用相处时间久短来衡量彼此信任之度,但是,这世上有一种信任是刹那花开,星河长明。如果妍儿听不懂……”
我的确不懂他话中之意,他似乎并不在意,含笑的目光移至与我交握的手上。
我有些茫然地跟着看去,只见他用手指轻缓地挑开我手指,然后与我掌心相对,“蓬莱境有个传言,说是掌心连心。如此,我便与妍儿坦诚相对。今后,无论发生什么,妍儿只要相信我便可。”
心头一热,眼眶也跟着热起来。
在玉清境和他相处不过十来日,虽然每日一起练剑,闲时也会聚在一起喝茶,和烨离一样,关系总不比芸湛来得亲。
不像烨离,就算和你悠悠淡淡地说笑,浑身也透出些清冷孤傲,让人不敢心生歪念,他是彻彻底底的温润和气,完全不计较诸事,而这恰恰时时勾引我去欺负他的念头。
先时还跟他礼数上客套,后来索性自居玉清境的“老人”吩咐他做事,愣是没将他当天界太子看,而这位太子从无怨言,反而心平气和,一副甘愿受我驱使的样子。
我总想着,或许他是看在师父面上,才装出这番无怨无悔的亲和样子,可如今,并非在玉清境,他也一样亲和柔顺,还说这些贴心贴意的话。一时又是感动,又是后悔。
“怎么了?还难受吗?”眼底的宠溺与关心,傻子都能瞧出来!
怕他再这样温柔以待,我的眼泪就会不争气,立刻摇了摇头,转换话题,“这是哪里?”
虽然后来失去知觉,先前发生的事还在记忆犹新。
筠止微微一笑,“白帝宫。”
这一刻,我竟未多少在意身在白帝宫之事实,而是惝恍在这一笑中。
“筠止,我能问你个问题么?”
“只要是妍儿想知道。”他答得坦诚。
窗外絮絮玉蓬花落,盈盈白照一室清馨。
我已分不清感激还是感动,以笑掩去心底各种情绪,“天帝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难看出,他是有些意外的。很快这意外又被另一种情绪所取代,那是子于父之关系中常见的崇敬与爱戴,“或许在外人眼里,父尊高高在上、雷霆铁腕、莫敢仰视。在我眼里,他是个勤勉正直的帝尊,他可以三天三夜呆在罗浮宫的宝霄殿里批阅各仙城仙府递上来的折子,从不假手他人。他待人宽厚,不计前嫌,即便是罗浮宫里的一个小小仙侍犯了错,也会从轻发落,事后,绝不因此厚此薄彼,区别对待。他常常教育我,为君当神器之重,居极天域中,当思保无疆之休,念护八极之安。”
说到这里,他收回视线,朝我一笑。
就如我无法相信这样的筠止是仇人的儿子一般,此时,我竟也不信那样的天帝是杀害她的凶手。
我更加坚定了查清娘亲之事的决心。
*
筠止说,是白帝长子白舒南邀他留住在白帝城内。想想也是,仙界太子到哪里,谁还不对他恭恭敬敬。
筠止还说,是烨离将我从花障林救出来的,仙丹没有丢,还好好的在体内。
可是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那绯衣女子不是说,没有她的许可,谁也进不了花障林吗?
这三日,烨离是没有见到的。也有问及他的去向,筠止只道他有要事离开,晚些时候会来寻我。听他这么说,我便暂且压下心中疑惑,打算回头烨离来时,再向他细问事情经过。
筠止早晚都陪着我,见我清醒后无聊,给我讲六界趣事。能坐起来时,还从殿前摘了许多细长的蒲叶教我编鱼燕。他说这是一种既会在水里游,又会在天上飞的鸟,身上长着游鱼一般的鳞片,鳍如翅,却极轻,因而能跃水而出,纵云飞翔。
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两只酒樽,触手温凉,莹白如雪,置于灯下,竟可透光。筠止说这是流光玉樽,置酒其中,色更清心,味更醇香。等我身子好以后,要陪我好好喝上几杯。酒没喝上,这玉樽倒是把玩了几日。
昨日旁敲侧击地问他那日师父找烨离和他的事,和烨离一样,他也含糊其辞。我适时地提醒他“坦诚相见”,他这才迟疑地告诉我至关重要的一点。
我命中有一死劫,就在这一年。
对于这个结果,我一点也不意外,想起那日师父对我说的那些话,甚至还觉得合情合理。
这就是师父交给我七清还魂丹的原因。
我问他,桃花妖这一次算不算?
他说天道之机,他也不懂。
我知道这不是他的推脱之词,便也不再为难他。
世人都言料事如神,可他们如何知晓这神仙也是身在天道之中,无法掌控自身的机缘命运。
我私自离开玉清境的事,他只字未提。
他说,等我好了,就带我回玉清境。
可我好不容易下来,娘亲的死因还没查清,怎么能就这样回去了。
于是我对筠止瞒下可以下床的事。
这一日筠止说有事要离开,叫我好生休息,我一想机会来了,心中暗暗激动。
一城之主白帝,怕是很难见到一面,本人雷霆铁腕、叱咤四方的,想要从他那里打探娘亲的事儿,不会比虎口拔牙简单。不过这位流连花间的仙城世子嘛,想必是个只知美色的蠢仙,从他身上下手,不失为一良策!
*
我和筠止住的是偏殿,穿廊走院走了半晌,才发现前边长廊处施施然行来一群人。来不及施法,一个闪身,躲进树丛。
大抵是修为极低的仙侍之类,发饰服装如出一辙,垂首敛息,一副恭敛的模样。手中端盘上不知放着何物,遮遮盖盖的。
筠止的仙法让游仙霓裳恢复如初,本仙子却对它不甚满意,摇身一变,待那她们走过跟前,悄然尾随而上。
心里没底,不免忐忑。长廊边的仙兵守卫一多,本仙子只得学前面那些仙婢垂敛恭敬,偶尔用余光瞄四周,记地形。
不多时,下了廊,绕过一个不大的荷花池,便到了一座有些气势的宫殿前。
本仙子抬头一瞧,殿额上赫然三个苍遒仙字“昭春殿”。
这时,殿内传来一阵笑声,不是一个人的。丝竹之声裹着酒香飘忽而出。
殿门外站着个打扮稍显贵气的女子,大概是领班,她那双尖利而威严的眼睛朝一行宫女一扫,将手中那根竹筋杖猛地一挥,吓得那班仙婢们一阵颤栗,越发低垂下头,为首领队的仙婢,怯怯叫了声:“芸姑!”
“做事利索点,别叫世子难堪。”
一行人恭恭敬敬应了声“是”,朝店内走去。
开弓没有回头箭!本仙子不得不稍加掩饰跟着进去。
“啪!”
背上噬骨的痛意袭来!
抬头迎上一张丑恶的骄纵势力脸,浓眉跋扈飞扬,右手那根竹筋杖,正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另一手,一副揍了本仙子还理所当然的模样。
这一杖下去,用了仙力,内里肉开血溢,外头却瞧不出一点异样。
本仙子忍着火辣辣地疼,强强压下揍回去的冲动。
“别叫人家瞧见一只驼背的虾精,丢了白帝城的脸!……瞪什么瞪,赶紧进去!”
来而不往非礼也!
进殿前,端盘下手指一动,默不作声地自袖中玉贝扇叶上放出一枚透骨醉针,只听背后传来一声倒吸凉气的“嘶——”。
“芸掌事?你怎么了?”
脚步错乱声,大概是边上几分站殿门的小宫女上去扶她了。
本仙子心底暗笑,还能怎么!中了本仙子的透骨醉针,保管醉得你昏天暗地,不见天日,非得躺个十天半个月,还下不来榻!
进了殿,酒香更甚,靡靡之音从东南角传来,我偷偷瞟了眼,是一班乐女,着一袭裹胸水粉色裙裳,挽纱轻垂,随手而动。
“你这是什么话,我不过是尽地主之谊。你不知道,你走后,渺山那老爷子脾气越发不好,我再不寻机回来,约莫你和重霖要去抬我回来了。这样,你若觉得白帝城不好玩,明日我便带你去青帝城,重霖约了我好几次,说是青帝城那些仙女可妖可魔,味道十足。哈哈哈……”
“我还有要事在身,改日吧。”
这声音是筠止!
我的心一跳,这才微微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