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凤凉，也是一只凤妖。我之所以误认为他是凡人，因为他体内的妖丹已经支离破碎，如今的他，跟凡人已经没什么区别。

凤族除了以风乾为首的金凤一族，与十几年前被流放到琴荒雪域的风遴为首的雪凤一族同为皇族血统，其他均是无名无地位的旁系分支。凤凉是这些旁支中名不见经传的一支，因为家族衰微，从小就投名凤啸城。

初时，凤凉处处碰壁，遭尽冷眼。一次，他为寻天明石，不慎落入百蛇窟。这百蛇窟中毒虫猛蛇虽未修炼成人形，修为却已不低，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凤妖垂涎不已，纷纷群而攻之，凤凉虽因家族血统自幼可化人形，修为却潜弱，眼见性命垂危，一条古藤从天而落，将他救起。救他者正是凤渊。

当时凤渊只有七岁，却已显露过人天资，知道尚未修习法术的自己无法凭自己力量将凤凉从百蛇窟中救出，借古藤之力将他救出。之后，凤渊将他带回王宫，他又受凤遴知遇。

他一心只求回报。然而在凤遴一族遭流放时，他却无能为力。他懊恼悔恨，发誓要替凤遴一族报仇。为取得凤乾信任与重用，他表面上全心全意效忠妖皇，并如愿以偿得到凤乾赏识，但暗地里一直寻找凤渊。当时，凤渊虽然得到了赦免，却忽然下落不明。

直到一月前，他出现在妖族禁地昝风谷。

这个时间，大概是我与芸湛第一次发现烨离住处那道光门前后，师父去弥罗宫赴宴那十日，烨离除了白日与我和芸湛周旋，一直在下界。

凤凉说，当时，恰轮到他负责守卫昝风谷，当他认出眼前那人就是凤渊，激动之心难以言表。

于是，便私放凤渊进了昝风谷。

凤凉放了凤渊进去，却迟迟不见他出来。

心焦之下，又等了整整两天两夜。

没等见凤渊出来，却等来了凤乾。

凤凉自是没想到本在闭关中的凤乾会出现在昝风谷，不过，见其通身肃杀之气就知凤渊已经得手。

心石落地之后，便是一副凛然就义的姿态。

震怒至极的凤乾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凤凉，将四枚噬心钉打入他魂骨之中，命他百日之内取凤渊妖丹，将金麒麟找回。

凤凉说，在白帝城找到凤渊时，凤渊已经奄奄一息，若不是白首仙翁那颗七清还魂丹，他早已命丧黄泉。

我记起白帝城那夜入住唤云居时，烨离的确像是身受重伤，当时他说等他三个时辰，后来瞧他仙息有所复原，也没在意。及至再见他时，全无异样，也并未放在心上。原来他竟这样经历了生死。

我又好奇那个白首仙翁，何以他也有七清还魂丹。师尊明明说这是太白师叔稀里糊涂炼出来的，配方都没，六界仅两颗！不由多问了几句。

从凤凉的言辞中，我大概猜到这白首仙翁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太白师叔。以吝啬得难拔一毛的师叔的性子，纵使烨离是天尊的徒弟，他也不可能拿这么珍贵的药来救他的。这之中的原由，定是因他看上烨离，在飞升去神界前，想让他继承衣钵。这事儿在很久以后也得到应证，那颗七清还魂丹居然这场拜师交易的筹码。

想那烨离不是肯受人要挟之人性子，大概也是复仇心切，不想这么快就死了，才答应了师叔的要求。

至于烨离受伤的原因，需得从那只金麒麟说起了。

原来这金麒麟并非普通玉玺，也并非芸湛而言的九龙所雕。

当时，金麒麟被九龙围攻，战败于渚水之畔，后被劈天而下的九轮天道强行封印神力，最终幻化为一块巴掌大小的金石雕像。九龙这才商定以其为玺，震慑十方世界。

金麒麟因界劫消失之后，六界纷纷寻找，百万年过去，人们已经失去了寻找的耐心，猜测这金麒麟大概在界劫时一并毁去，渐渐的，关注它的人却来越少。

谁也不曾料到，其实它在妖界默默待了百万年。

重尨妖祖大概是知道这金麒麟的厉害，当初九轮天道只是封印它摧天灭地的神力，却无法让这股力量消失于这世间。他将它禁锢在不起眼的昝风谷，目的昭然若揭。

百万年间，历代妖皇尊承祖旨，设法将它所孕育的力量转嫁到自身，从而号令六界，然而终究没能实现。莫说转嫁力量，就是启封它蕴藏的力量都没能如愿。

凤凉知晓烨离找金麒麟的目的是为了借金麒麟之力杀凤乾，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烨离以“祭魂”的方式来启封金麒麟上的力量，赌那万分之一的机会。终于魂息渐渐被金麒麟所噬蚀，命悬一线。

大概是灭族之仇太刻骨铭心，使得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惜。

在人前，他清风明月，洒脱自在，可又有谁清楚在他淡然的笑容背后有多少伤痛与苦楚。

本该是万妖瞩目高高在上的雪凤一族世子，如今却落得无安生之处，甚至被妖皇敕令追杀。

这一切似乎与娘亲脱不了干系……

凤凉惨厉的叫声将我从思绪中拉回。

他颤抖着，缠绕在手臂脚腕处的镇魂链发出一阵钝响，额上已密布细汗，腿上经脉里的绿芒更加森然，瘆人。

我正要上前帮他做点什么，他忽然喝住我，“别碰我！”

我愣在那里，不解看着他。

“我的妖丹已碎，魔主将吞天兽的魔丹打入我体内，企图吞噬我的心智，控制我。”他平静说道，嘴角浮起一丝阴郁而悲凉的笑，“我已时日无多，你若有机会从这里出去，告诉凤渊，当年凤遴王离开前，曾留下一书藏于苍舞山下的一块雪岩中，那雪岩左是一道溪，右有一棵梦丹树，可辨可认。原本凤遴王叫我百年之后再交给凤渊，现在怕是来不及了。”

“凤凉……”我担忧，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他似强忍着痛苦，牵了牵嘴角，像是在笑，“此生唯愿凤渊安好，便足矣。妍姑娘，我有一事相求，希望你能答应。”

“你说，莫说一事，十事百事我都答应。”我急急回道。

此时，我也不能理解心底腾涌上来的那股热血为那般，明明是刚刚结识，却恨不得剖肝沥胆地坦诚相见。

他垂下头，踌躇了片刻，又抬起头来，熠熠生辉的眸子里，涌动一股难以言表的情绪，“凤渊，凤渊他将什么都藏在心里，从来不知道向人倾诉，他又对自己太狠，从不知道爱惜自己，我担心有一天，他会被摧垮，倒下……妍姑娘，我知你在他心里举足轻重，不然他不会冒着生命危险，进入桃姬的花障林救你。”

……

“妍姑娘，除却雪凤一族，你是他在这世上唯一在乎，唯一放不下的人，也会是他唯一坚持下去的理由。”他眸光点点，突然朝我一笑，“我只希望你能陪他走下去，一直到永远。”他轻轻道。

心绪难言，喉咙像是被大块地干棉絮堵住，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然而却无法忽略脑海中陡然冒出的那句话。

心之源道，变化无常。六界如风烟，无形无相。“永恒”二字显得脆弱。

＊

我从这个石牢被带走的时候，凤凉笑送我。

走出牢门那一刻，我又转头看他。

那一瞬间，恍惚觉得这个挂在石壁上的人，恍若玉清境里的一棵开了青花的黑媞树，在他背后是缀满星辰的天幕。

直到许久之后，那个笑我仍记忆犹新。也是在得到他死讯时，我才了然他笑中之意——于世间一切皆已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