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似火。
脏乱哄臭的马厩里,黑绿黑绿的大蝇子嗡嗡乱飞。
草棚下。
有一方阴凉地儿。
一老一少相挨的倚着支撑草棚的木柱子小憩。
老头敞着粗布衣衫,斜端着一杆有些年头的旱烟枪,半眯着眼睛,神情闲适的吞云吐雾。
少年高挽着袖子和裤腿儿,豆大的汗珠顺着颈脖滴下,热得满脸通红。
“福伯,你这玩意儿的二手烟也太呛人了!”
少年揉着眼睛,呛得直掉眼泪。
“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老头赶紧挪开手中的旱烟枪,佝着身子就要往地上磕灭。
“别磕了。”
少年趋身拿过那杆旱烟枪,背靠着木柱,慢慢悠悠的啹了一口,徐徐的吐出烟雾。
嗯……
不呛了。
还有点儿上头。
来处。
“世子殿下!世子殿下!”
另一个马厩老奴邓伯提着衫襟,高挥着手,左颠右避的躲着马粪,呛啷啷的跑了过来。
少年应声抬头:“怎么了邓伯?”
“二少爷踏马回来了!”
邓伯一副山雨欲来的紧忧神色:“他让您……让您赶紧过去给他洗马!”
“天煞的,又来消遣我了!”
少年惆怅的抹了抹脸,起身将手中的旱烟枪递回给了福伯:“福伯,我先过去招呼着,你和邓伯赶紧把这里收拾一下,省得那狗东西又来挑毛病找茬儿,连累了你们!”
“世子殿下……”
福伯接过旱烟枪,欲起身,言又止……
倚望着那本该鲜衣怒马的世子殿下,却被人呼来喝去的潇潇背影。
一声长叹。
“老邓头,你说咱们王爷坐镇王府的时候,咱世子殿下何时受过这等窝囊气啊!”
邓伯凄凄凝望那背影,眼中亦是老泪打转:“咱王爷被囚于京城,这王府被贼人作了天,可只要咱王爷还没有死,他肯定会杀回来的!”
“到时候,东域王府还是东域王府,咱世子殿下还是以往的世子殿下!”
……
“吁!”
浣马场边。
一锦衣少年策马而来,手中缰绳一提,马蹄高扬,嘶啸长鸣。
当真的鲜衣怒马!
“吴恙,还不给本少爷死快些!”
锦衣少年挥鞭甩向正奔跑而来的世子殿下,鞭稍在虚空之中甩出一声劲响。
本应是东域王府世子殿下的吴恙,赶紧猛蹬了几步,要不然那马鞭可就要甩到自己身上了。
苍天作孽啊!
我不就是在初恋的婚礼上多喝了几杯嘛!
至于就莫名其妙的穿越到这个鬼地方来嘛?
其实开局还是挺不错的。
东域王府世子,老爹是威震黎元、大庆两朝的杀神吴起,位列黎元王朝三大异姓王之首的东域王,王旗之下,率有二十万东域铁骑,所向披靡!
然而。
黎元老皇帝驾崩,新皇即位,一道圣旨将老爹吴起召入京中,打入了天牢。
东域王府悉数亲眷,或被流放边疆,或被充入奴仆……
一夜间。
自己便从东域世子,沦为了家奴。
世人常笑回家还需买票的那位爱新觉罗仁兄,相较之下,在下岂不是比他更惨?
眼前这位,高头大马,锦衣华服,生得粉扑粉扑的小老弟,正是自己二叔的次子吴丞丞。
家门不幸。
东域王府倾覆之后,由皇家老七宁王接管,自己的二叔吴孟尧见风倒舵,构陷亲眷,充当宁王鹰犬,倒也在这王府之中谋下了一片富贵之地。
“吴恙,将我的奔驰驹洗干净,今天就不揍你!”
吴丞丞翻身下马,握着马鞭在手上轻轻的一敲一打,一副动不动就要揍人的模样儿。
奔驰驹?
吴恙听得哭笑不得,若不是有几天的接触,真以为这二气包小子跟自己是同一个世界来的。
再有!
你真把奔驰驹当奔驰大G骑了啊,你丫是骑去越野了吗?
整匹马从头到尾,浑身都是将干不干的泥浆,皮毛黏作一团一团的,连马都嫌弃自己,不断的打着响鼻。
日常刁难是吧?
可以!
不动手就行!
吴恙很没脾气的将那匹奔驰驹牵到一旁,开始打水刷洗,不曾吐露一句怨言。
没辙儿。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哪怕这片屋檐还曾是自己家的。
更重要的是。
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还流行着一种灵气修炼,就跟小说里一样。
小可举鼎,大可搬山,甚至可爆发出毁天灭地般之威力!
恐怖如斯啊!
吴恙初来乍到,连灵气是什么玩意儿都还没搞明白,遑论修炼?
二气包吴丞丞据说修为不咋地,但人家好歹炼过啊!
曾经,自己也尝试过反抗。
被揍得多了,自然也就识趣儿了。
自己怕是史上最倒霉的穿越者了,家道中落,沦为奴仆也就算了,竟然连根儿金手指都没有,是一根儿都没有啊!
没有白胡子老头儿,没有天生神体,至于更高端刺激的系统,更是连毛都没有见到。
穿越至今,能活到现在,吴恙全靠一个字。
忍。
吭嗤吭嗤的洗刷了近一个时辰。
吴丞丞的那匹奔驰驹终于被吴恙洗得焕然一新,就差抛光打蜡了。
日头也不错,在吴恙的梳理下,奔驰驹的皮毛也渐渐的干了。
吴丞丞很满意的点了点头,一把攀住吴恙的肩头,神秘道:“马洗得不错,今天就不揍你了。最近我刚练会了一个驭马的技术,你想不想瞧瞧?”
吴恙毫不犹豫的连连摇头。
这里头要是没鬼,我信了你的邪!
“没劲儿!”
吴丞丞将吴恙一把推开,摇了摇头翻身上马,竟没有丝毫强求的意思。
就这样算了吗?
不强行表演了?
吴恙的心里反倒有些忐忑,这不是你吴丞丞的风格啊!
“嚯!”
吴丞丞勒转马鼻,正要挥鞭离去,目光却在马尾上轻轻一瞟:“吴恙,你这是洗的什么马?没看见我奔驰驹的马尾都没梳顺吗?还不快去取梳子来?”
吴恙打眼瞧了瞧,挺顺的啊,比你老娘的头发还顺!
就吴丞丞那鸡蛋里挑骨头的揍性,吴恙倒也懒得争论,赶紧去取来了梳子,想要尽快送走这尊瘟神。
“好好梳!”
吴丞丞高坐在马背上颐指气使,嘴角却浮现起了一丝窃窃的弧度。
吴恙拿着梳子,刚刚弯身凑近马尾。
只见吴丞丞的双腿一夹马腹,口中爽朗的一声厉喝:“踢!”
奔驰驹耳朵一呼扇,右侧后蹄犹如装了弹簧一般,闪电般的弹起,狠狠的就是一蹶子撂在吴恙的胸口。
“砰!”
吴恙猝不及防的被一蹶子撂翻在地,胸口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整个身子一下就蜷缩在了一起。
脸上更是热辣辣的犹如火灼。
却并不是因为疼痛。
而是,屈辱!
士可杀不可辱!
泥菩萨还有二两气性呢!
老子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大不了再死一次!
“吴丞丞,下来单挑啊!”
吴恙不管不顾的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抄过手边的一根木棍就要上去拼命!
“哈哈哈……”
“驾!”
吴丞丞却丝毫没有下马来战的意思,甚至连暴揍吴恙的兴致都欠奉,直接策马远走,留下一连串爽朗的笑声。
吴恙抄着棍子猛追了一段儿。
忽然停了下来。
手中的木棍垂下。
直愣愣的站在原地。
望着策马远走的吴丞丞。
流着泪,笑了。
不远处的草垛后面,邓伯、福伯俩东域老奴。
早已双双老泪纵横……
……
炎夏的深夜。
虫鸣伴着马鼻声。
吴恙就住在马厩里,身下卧着草薪,怀里还拥着一抱谷草,可还是感觉冷。
自己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小说里所描绘的穿越故事,或许就像是饥饿的盗贼吃到嘴里的肉,油腻腻的鲜香美味。
可盗贼挨打的时候呢?
小说里没有写。
自己该怎么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生存下去呢?
继续在王府为奴为仆,任由欺凌侮辱?
还是想办法逃出去,用自己现代人的智慧和眼界,创造一片新天地?
马厩外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吴恙机警的坐起身子:“谁?”
“世子殿下,我。”
是福伯的声音。
“怎么了,福伯?”
福伯悄悄溜进马厩里,竭力压低着声音:“世子殿下,咱东域鲲鹏军赤羽营统领,杨挚将军让我带话给您,明晚子时,他将率兵来救您出去,让您做好准备!”
赤羽营杨挚?
吴恙心中大喜,他承袭了原主人的记忆,自然是记得的。
杨挚此人乃是东域军中的一员骁将,深受他爹东域王的信任与器重,完全值得信赖!
东域王府虽然倾覆,可东域军中,仍只认大将军吴起的那杆王旗!
“好好好!”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漆黑中。
福伯声音低沉:“世子殿下,明日一别,前途未卜,我等东域王府老奴,等着您和王爷回来,多少年都等!”
“只希望在老奴闭眼之前,能看见吴字王旗再插上王府之巅!”
“能看见您,身骑白马,风采少年!”
原本就不是这个世界里的吴恙。
忽然间,有了一种归属感。
东域有了他,吴字王旗才不会倒!
东域有了他,这些老奴才有了念想。
东域有数百里疆域,有二十万铁骑,有万千的子民……
所以,他不能死!
必须,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