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手,郁烨略一迟疑,慢慢打量起手里的小白瓷瓶来。
“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何时骗过你?”白柘一手握住酒壶,另一只负在身后,有些气结地瞪着眼前的人。
“这比你们入针后平日每天喝下的药效要大的多,不过半个时辰,他的记忆便无再恢复的可能。”
他收敛气息,静静观察着郁烨的表情。
郁烨眉目肃然,紧盯着手里的东西发愣,神情中隐有挣扎神色。
一瞬间,痛苦翻涌显现,又被强压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妥协的决然。
白柘抿了抿唇,掀开手里壶盖,将酒递了过去。
“既然决定了,就倒进去吧,放心,此药对我们并无作用,我们喝了,他便不会起疑。”
胸口一阵闷涩,郁烨伸出微颤的手,将瓶口对准了壶内。
可她突然停滞了动作,缓缓闭上眼。
自重新踏入江家那一刻,郁烨恍然大悟。
郁景治当时要杀的,一直都是谢予迟。
不仅仅是因为他是楚颖太子,还因为谢予迟是瑾王一党,谢予迟的存在会威胁帝位,暗掠疆土,自然便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没有自己,边防布阵图又失而复得,他自然对晋雍再无兴趣。
就这样吧,她所行之事再无阻拦,谢予迟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两全其美,再好不过。
咬紧下唇,郁烨狠心将瓶中的药粉悉数倒了进去……
踏进白柘推开门的房间,郁烨一眼望去,发现除了见到他微愕的谢予迟以外,莫辕风竟然也在这里。
郁烨立在原地,不动声色的将目光饶过了莫辕风。
这时,谢予迟站起身,走近了郁烨。
他执起郁烨的手握住,又打量一番她的穿着,见她没忘披上自己买来的孤氅,心中甚是满意。
“怎么亲自过来,不多睡一会儿?”
郁烨不答,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对上郁烨审视的目光,谢予迟回以一笑:“抱歉,我动作太慢了。”
“一大早不见人影,你便是来了这里?”郁烨终于出声。
“上回你不是想吃聚春楼的清蒸鱼,我便想着早些出来,给你留了信,就在案桌上,你……没看见?”
谢予迟自然不是仅仅来买早点,他手下人来信,莫辕风入了京。
昨夜谢予迟不是没有明白什么,对莫辕风口中故事的主角也窥得几分。
但他想要寻到莫辕风,纯粹是为了给郁烨调养身子。
而郁烨怅然若失了一个早上,自然没注意到桌上的东西,当然,她也并未发现,自己原本打算送进廖府的密函也不见了踪影。
轻咳一声,郁烨摇摇头。
“无妨。”谢予迟牵过郁烨的手,来到桌前坐下。
“我们吃完了回去也不迟。”
“这是……”莫辕风翘起眉,朝着郁烨两人方向偏头。
“谢某的娘子。”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阿烨何时嫁了人。”
白柘随意拉过椅子坐下,将酒壶嗵得一声搁在桌上,目光不善地觑向谢予迟。
“白公子有所不知,我二人一日前便已成婚,只是仪式简陋,未来得及宴请宾客。”谢予迟依旧笑意不减,面对白柘的敌意更是熟视无睹。
莫辕风看向还易着容的郁烨,咧嘴笑了笑,眼里的质问之意未减半分。
“是吗?久仰久仰,恕老夫无礼询问一句,夫人可是姓沈?”
这话可谓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郁烨虽面上无多大变化,却明显感觉出了她周身泛出的冷意。
“神医说笑了,我娘子一直都姓郁。”
“郁姓之女,皇亲国戚,地位可不俗。”
谢予迟朝向郁烨,目光柔和,笑容如沐春风。
“嗯,谢某自然知晓,但心之所向,情之所归,自然顾不了那么多,不过实话说来,是谢某高攀了娘子。”
“那公子家乡那位……”莫辕风意味深长。
“她为家中定下的亲事,在谢某出门办事之时,她们便擅自操持,但谢某并未做出逾矩之举,那女子也早已归其家门,待娘子入门,依旧是正妻之位。”
说出这话时,谢予迟的视线一直落在郁烨脸上,深情而专注。
郁烨几乎是慌乱地躲避目光,脸颊一阵灼烫。
“说正事!”白柘实在看不下去谢予迟那矫揉造作的模样,便立刻插话:“谢公子,你还是尽快滚回你的老窝吧。”
他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京雍可是要变天了。”
“娘子在此,我怎会轻易离开?”
郁烨听到谢予迟的回答不禁皱起了眉,半真半假,将信将疑。
“他说得没错。”莫辕风倏然插话:“楚颖太子,你还是尽快离京为好。”
良久,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空气瞬间凝滞起来。
“二位说得很对,谢某是该离开,不过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娘子也会跟着为夫离开的吧?”谢予迟笑眯眯地瞅着郁烨。
“谢予迟,你存的什么心思?”白柘拍桌而起,“你利用她还不够?你知道她为了你去救刘……”
“白柘!”郁烨出声制止。
“都假惺惺的做什么!阿烨,我今日偏要说开,他谢予迟存的什么心思?不过是拿你做人质罢了!京雍城是你的皇兄,外头驻守着瑾王,哪个不是珍你护你,舍不得你出半点毛病?他把你握在手上,比出关文牒还好使!到时别说是回楚颖,幽州几座城池都不在话下!”
白柘对着郁烨,指着谢予迟面红耳赤的控诉,而谢予迟倒是波澜不惊,缓缓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执起筷子夹起中央一块白嫩的鱼肉,还剃去小刺,最后放进郁烨身前的碗里。
“还有你郁烨,你那副身子受得了几番折腾?活脱脱靠着药在鬼门关门前吊着一口气呢?还上赶着给人当人质利用?”
“够了白柘。”
莫辕风顺手拈起盘中一粒花生丢进白柘嘴里,直叫他猛烈咳嗽起来。
“就你一天巴巴得能说,在婆罗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般嘴碎。”
说完,莫辕风又摸索起瓷杯,细细咂品起酒来。
咳嗽声起伏不绝,待白柘止住,谢予迟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也许是谢某未能将话说清。”
他不顾郁烨的冷眼,缓缓将人手握住。
“谢某的娘子自然是要带回楚颖,列家谱,入宗祀的,返程途中,谢某自有法子安然脱身,断然不会利用娘子,不过还是要多谢白公子提醒,娘子当下体弱,实属不宜舟车劳顿让她受累。”
被拉住手,郁烨在心里默默诽谤,体面的话谢予迟倒是一套套地说,不忍她受累,昨夜又是怎么狠命折腾她的?
无意间朝身边的人瞥去一个白眼,忽的注意到谢予迟正看着自己。
“三月之后,谢予迟便向晋雍求娶景宁公主为后,城池十座,朝贡三年,所以,娘子可否能等等为夫?”
原来半真半假的笑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认真而专注的凝视。
猝不及防的变化让人慌乱,手足无措。
此时郁烨才清楚的意识到,这是楚颖未来的皇帝在向她许诺。
真的……可以吗?
郁烨也不禁动摇。
她能安心的留在宫里,等着谢予迟来找她,带她脱离孤独,苦痛。
那么在此之前她受到的所有折磨都是值得的。
可随之而来的理智让她瞬间清醒,若是兄长真的荣登帝位,他不会容许自己嫁给曾经的政敌。
更何况谢予迟曾为了那次暗杀一事对她兄长的暗中势力几乎赶尽杀绝。
以往重重一笔勾销,曾经那个别苑里外表冷硬却温柔和煦的兄长可以,但如今东宫里的太子殿下却做不到。
“晚晚,你最好不要再同楚颖有什么联系,否则那人来了,我定让他千刀万剐。”
当时亲耳听到郁景治说出这话,郁烨又惊又疑,她不明白自己的兄长为何同谢予迟的积怨如此之深。
原本燃起的一点零星光亮渐渐暗了下来,郁烨缓缓垂眼,目光落在桌上摆放着的那壶酒上。
半响,她忽的抬眸,温柔地望着他,眼睛里仿佛有万千星辰曜光。
“好,我应你。”
谢予迟似乎没有意料到这回答,他缓缓勾唇,笑容意味不明。
听到这话,白柘显而易见的惊疑起来,但在撇见郁烨不同寻常的语气表情之时,他忽的明白了什么。
眼角尚留着咳出来的眼泪,白柘不情不愿的开口:“既然阿烨都这般说了,那我还能怎么办,谢予迟,待你滚了,我自会护好阿烨,你来便来了,不来,我也能替她寻到好归宿。”
他站起身来,拨开手边酒壶的盖子,往几人身前的酒杯倒满了酒。
“师傅代我回一趟婆罗,同王上交待一二。”
“我才懒得替你回那腌臜地。”莫辕风面无表情地拒绝。
白柘置若罔闻,立刻举起杯,朝着谢予迟挑衅:“空口无凭,谢予迟,你我落酒为誓。”
郁烨有些紧张地看向谢予迟。
谢予迟面上依旧云淡风轻,看不出任何端倪。
在三人的注视下,他终于执起那杯酒。
“谢某自是相信白公子,娘子,你也会等我的,是吗?”
压下心头汹涌而起的愧疚不舍,郁烨眼圈微微一红,小脸变得愈发惨白。
微颤的指尖慢慢伸向那杯酒,郁烨怔然失神。
“会……会的。”
当指腹即将触及酒杯之时,郁烨的手突然被人拦住。
“娘子体寒,就不要碰酒了。”
“不。”郁烨执拗地握住酒杯。
“我想喝。”
若是可以,她希望这药也能带走她的记忆,而不是让她在这里强忍挣扎,忍受亲手扼杀对方最后一点爱意的致死折磨。
她一生纠缠于阴谋算计,身染京雍城的血污脏污,遭受的不幸几乎构成了她冰冷残破的生命,但她从未想过有人能硬生生闯进她心里,强势而执拗地想要分担她的苦难。
也许直到今日她没有看清谢予迟这假意虚伪的人,但她着实碰到了一颗热忱温柔的心。
“好吧。”谢予迟无奈一笑,收回阻碍郁烨的手。
继而抬杯将酒一饮而尽。
那冰冷的液体缓缓流进谢予迟的喉咙,最后只余唇上那一点濡湿,郁烨抿一口酒入喉,眼泪倏然落下。
一切都结束了。
她悲怆地想。
这世上,再无一个谢予迟爱我。
心里又冷又痛,眼眶酸得厉害,她抬手盖住眼,让簌簌颤落的泪水糊在掌心。
谢予迟见郁烨哭的厉害,立刻慌乱起来,他连忙两人搂进怀里,柔声诱哄:“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
郁烨抽噎几声,断断续续地开口:“没事,这酒……太辣了。”
白柘见郁烨这幅模样,心里也压抑的厉害,莫辕风将酒杯摔在桌上,对空气咒骂一声。
“这酒真他妈的难喝!”
他抬脚往门口走去,见白柘没跟来,又不禁转头出声呵斥。
“老子要去茅房,你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