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年前庆功宴上。
这大抵是穹国最热闹的庆功宴。
武林侠客与官员混坐士兵与将军同席文官端着酒杯仰天而歌,醉醺醺地和自己的政敌勾肩搭背丝毫不见平日的针锋相对。
冉苍接了不知是哪位侠客的一杯酒,一饮而尽目光却始终定定地看着远处的人影不曾离开。
宁恒一身白衣腰间挎一柄碧色长剑推杯换盏之间潇洒自若笑意盎然眉眼间似有星辰。
众人熙攘着围着他却不曾推搡哪怕是再桀骜不驯的到了他面前被他那双含着春风的眸子看一眼,都会不自觉变得有礼几分。
他是武林盟盟主,也是光。
冉苍的手不由得紧了紧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他越是明亮便越衬得心中的角落黑得浓郁。
他的温柔与体贴是出于自身的教养,是对于所有人,并非他独有。
并非……他独有。
阿恒……等到天下平乱你可愿意进宫来陪我?
好啊,那我可要好好住上几个月,别把我赶出去。
那怎么会……阿恒我的意思是、能不能一直住在宫里?我想与阿恒夜夜秉烛夜谈、抵足而眠……
哈哈哈!傻阿苍,你还小,等你长大些,哪里还有心思来找我秉烛夜谈,恐怕巴不得我走呢!
阿恒想去哪里呢?
我嘛把武林的事情整顿好了,就去游山川湖海,当年师父专心于武林,有好些吃食都不曾尝过,我这个做弟子的,就代劳了哈哈。
冉苍重重吐出一口气。
这场庆功宴不知持续了多久,久到冉苍已经醉得有些迟钝。他扶着墙微微摇晃,身后跟着的侍卫想上去扶,又被推开。
冉苍就这么踉踉跄跄地走,直到他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
身后紧跟着的侍卫的脚步声不见了。
他猛地回头,看见了一个一身黑衣的人。
“陛下,您可知囚蛊?”
那是冉苍与施己教的第一次相遇。
……
“阿苍,武林有蛊师乱纪,制作人蛊,我去围剿。”
“阿苍!快!老五老六还在里面!”
“阿苍,你……做什么?”
“阿苍?”
“……滚。”
“原谅你?冉苍,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那日帮了你!”
“……”
眼前的宁恒,身体瘦削,皮肤白皙,长发垂踝,仿若女子,若是有人说他就是当年剑如碧水惊鸿起的碧水剑客,谁也不会信的。
隔着衣衫也能看见背后的一对蝴蝶骨,再也不是当初一步一步将他背出尸山的结实。
他是毁了他吗?
冉苍自背后将他抱在怀里,温热。
手臂缓缓收紧,勒着单薄的身子,好像要将他斩为两半,揉进怀里。
可是他在他身边。
再也不会去看别人了。
冉苍将他的头转过来,却看见那双眸子,依旧黑亮,其中却看不见他。
好像他与这床铺枷锁桌椅也没什么不同。
冉苍的心脏猛地被攥紧。
“阿恒!”
……
眼前是一片明黄。
他以为自己叫得声嘶力竭,实际上发出的声音仿若蚊蝇。
眼前的事物渐渐变得真切。
不见清风明月,不见篝火喧嚣,不见黄金囚笼,却还能看见那双眼睛。
冉苍挣扎着去抓,可是抬不起手。
宁恒就站在他窗前,面无表情,不悲不喜。
阿恒!
冉苍像是说阿恒你救救我想说阿恒你知道的,我只是太怕有一天你不告而别想说阿恒你原谅我好不好,我知道错了……他想说的很多,却都梗在喉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洛书冷声道:“看过了,可以了吧?”
冉苍瞪向洛书,洛书想说什么,又觉得是对牛弹琴,干脆别过头眼不见为净。
宁恒轻轻按了按洛书的肩头,又看向冉苍。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冉苍嘴唇张合,看着眼前的宁恒。
他长发束起,一身白色劲装,隔着衣料也可知其下肌肉流畅如猎豹,腰间挎碧色长剑,分明就是意气风发正当年,哪里还有半分羸弱模样。
这才是宁恒。
这才应该是宁恒。
他曾日夜不死心得去问宁恒,他可否原谅他,他可否理解他。他自欺欺人,总觉得终有一日宁恒会理解他的痛苦,无需枷锁也会留在他身边。
可是这一刻,他突然知道了所有的答案。
给鸟儿剪去翅膀养在笼中,哪怕拿水再清,那果子再鲜美,也不是鸟儿想要的。
鸟儿合该就属于蓝天,而不是他手中的一方牢笼。
阿恒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吧。
洛书仰头看向宁恒,他知道宁恒已经放下,只是担心冉苍还有什么手段,或甚是想要同归于尽。
明明是温暖一切的太阳,他却偏偏要将光锁在怀里,再不让旁人看见。
明明是出于教养的温柔,他却固执得要据为己有,以为那就是永恒。
他给你的帮助,是想给你目标,他给你的光明,是想照亮你未来的路,而不是被你拉着永堕黑暗,共沉亡。
洛书定定地看着冉苍,从冉苍眸中看得见恍然,却看不见悔恨。
殿中的香烧了一截,灰色的折断落下,埋入香炉,阳光斜斜,将窗棂的影子照在地上。
冉苍声音沙哑,如百岁老人。
“阿恒,你可曾心悦我?”
那日烟柳飘白,你将被偷走的钱袋子抛给我,洒然一笑,眉目清朗。
你可曾心悦我?
小公子,以后小心点啊。
那日蝉声喧嚣,你捧来一只木匣,药香缭绕。
你可曾心悦我?
阿苍,这是能助你重塑经脉的药。
那日枫叶如血,我在万人之上,受众人朝拜,你立于台下,一身白衣,眉眼温柔。
你可曾心悦我?
武林盟与皇室结盟。
那日东风凛冽,铠甲结霜,背后是敌军叫嚷,你将我背在背上,与我藏在窖中,呼吸纠缠。
你可曾心悦我?
“阿苍,别怕。”
赠你发簪时的清风拂柳,烛影摇晃间的倾心传授,炎炎烈日旁的传功习武……你可曾有那么一日、一刻、一瞬也如我一般,乱了心跳?
冉苍看着宁恒,似是恳求,似是希冀。
这样是不是代表,不是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
宁恒看着他,在冉苍期待的目光中,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从未。”
当初那个皱皱眉头都会让他心头一紧的孩子已经不在了,眼前的人,哪怕眼神再绝望,他心底也宛如死水,毫无波澜。
有些话,当初是知道他不会听,然后是不想说,最后是觉得没必要了。
但是为了给他一个、也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宁恒还是想说明白。
“我自始至终只是把你当做后辈,当做兄弟,当做半徒,未曾有过半点越界。”
没有过说不清的暧昧,没有过过分的亲昵,宁恒在那五十年里从未想清,怎么冉苍会动了别的心思。
后来说起,洛书看着他神色莫名,落于轻轻的叹息。
因为对于有些人,温柔就是亲昵,温暖就是暧昧,生长于暗处,骤然见得光明,就会分不清执念与喜爱,左右最后落笔于执念。
因为有些人,天生就是温暖,就是执念,就是向往,令人始于成瘾的触碰,终于戒不掉的关切。
宁恒没有错,冉苍也没有错,错的是他的偏执,以最恶劣的手法实现,毁了宁恒,也毁了他自己。
“……后来,在那五十年里,我便只剩下恨了。”
宁恒淡淡说着,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直到被救出来,我也止不住得回想,洛兄之前很好奇我恢复得为什么会这么快,大抵是因为每日都在想着该怎样杀了你。”
“我被亲手教出来的孩子毁了。”
宁恒轻声笑了笑,冉苍全身一颤。
“阿恒……”
恨我?是、是该恨……可是他心口剧烈地起伏,每一下都是一次剜心般的疼。
恨我?你怎么能恨我啊,你是宁恒,全天下的人都可以恨我,我这么爱你,你怎么能恨我?
冉苍喉间发出“喝喝”的声音,可是依旧说不出来话。
红柚正趴在洛书的肩上,摆动着尾巴。
“不过现在我也想清楚了,”宁恒手按住腰间的长剑,笑得一如从前,眼中有江湖,有山水,却没有了冉苍,“左右也不过是五十年,以后的时间还很长,我依旧可以去游览山河大川,你我两清,不需要恨了。”
他迎着冉苍怔愣的眉眼,轻轻摇了摇头,“已经不恨了。”
自此之后,你我之间,再无关联。
宁恒转身,脊背笔直,就向他腰间的长剑。
冉苍不喜欢看见宁恒的背影,背影代表告别,可是他从未像今日一样恐慌,大概是自知这一别就是永远。
他不恨了?
他不恨了!
冉苍宁愿宁恒会恨,会将一腔怨气尽数发泄在他身上,这样他至少可以说服自己,他还记得他,他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此生都不会被抹除,他可以继续自欺欺人告诉自己,阿恒是他的,是只属于他的。
可是现在,他不恨了。
他怎么能不恨了?!
“阿恒!”
他喷出一口血,终于叫出了宁恒的名字,可是宁恒依旧没有回头。
……
回到醉仙楼之后,洛书将那一对镣铐给了宁恒,就当是与过去彻底的诀别。
宁恒看着这一对镣铐沉默许久,在洛书意外的神情中,运转内力。
镣铐寸寸而碎。
外层的铁剥落,露出了片片碧绿,色如春水。
洛书的瞳孔骤缩。
宁恒的手微微颤抖,但是很有耐心地将碧色一一分离,又重新排好。
从日上中天,到金乌西坠。
宁恒也不要洛书帮忙,慢慢地拼着,最后拼出了一把剑。
与他腰间的那一把一模一样。
“洛兄,”宁恒笑了笑,抬头看向洛书,“这是师父留给我的佩剑,绿岸。”
“谢谢,我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它。”
洛书沉默着拿来一只盒子,宁恒将剑片一点点放进去。
“老宁……殷铁匠的手艺不错,要不要送去看看?”
宁恒摇摇头,“不必了。”
他将木匣捧在手上,珍而甚之,“师父曾说过,凡事要往前看。”他按住腰间的除夕,笑道,“等我得了空,就让它去陪师父,我已经有除夕了。”
洛书敲了敲额角,“我糊涂了,炼制绿岸的温度要很高,无法修补。”
宁恒微愣,看向地上的碎铁,“原来是这样吗?”
“什么?”
“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
洛书看向宁恒,笑着点了点头。
“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
他的脊背笔直,也像是一把剑。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古诗选自李都尉古剑
不出意外这本书要在一个月之内完结啦,谢谢一路陪伴的小天使们不出意外准备先把药石那篇完结,然后再准备红娘那篇,那两篇都坑好久了顶锅盖跑走
番外准备写一下徒弟们在崖底的日常,老宁游山玩水的经历,方尚清和曲青邪鸡飞狗跳的婚礼,还有洛洛和二零八八换着世界地秀恩爱,不知道大家还有什么想看的呐?
明天是一篇番外,关于当年冉灿,文皇后,宁恒的,不感兴趣的小天使可以跳过,与正文没有太大关联。
今天是母亲节,愿世界上所有的母亲都健健康康的!
爱你们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