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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8:徐冽篇之八

南境此处,无论军中还是各州府,大小官员都算得中正清廉。

原因无他。

众人皆知,那秦况华是高门出身,最不缺的就是银钱,且朝中有人好说话。

他的奏本本就可以直达天庭,发八百里加急呈送内阁,再由内阁转呈御前。

即便他不写奏折,一封家书,飞鸽传信送回京中,他父亲也能到御前去说话的。

他虽未加提督衔,却手握南境三十万大军,可谓是大权在握。

底下那些人,谁也不敢在他的眼皮子下面捣鬼作怪。

别说官不敢收受贿赂,就是下头那些,也实在是没有那个胆子敢往面塞银子的,谁不怕被秦况华给拿住了把柄,一状告到京里去啊?

如今这位定安知府姓梁,名安定,倒跟定安府相配的很。

当年他走马任,吏部拟定之后呈送昭宁帝,昭宁帝还拿他名字玩笑过两句。

梁安定本人其实算不多勤勉,一个月里他大概有一半的时间的不在府衙内的。

但也不知道是南境众人忌惮秦况华,还是梁安定他太有能力。

哪怕他有一半时间不坐镇府衙中,这些年来,定安府也从未出过一件冤假错案,此地治安也很是不错。

在边境这样的地方,时常会有柔然骑兵来进犯骚扰,城中还能没有骚动频生,除了军中的功劳外,当然是少不了知府衙门的好处的。

今日也赶巧。

徐冽带着胡媛登府衙大门,梁安定就在府衙三堂里歇着。

底下人匆匆去回话,梁安定当然也是匆匆迎出门去。

秦况华回京献捷的时候特意来同梁安定说过,徐冽如今还在他的将军府养伤,一切吃穿用度自然不必知府衙门来管,但隔三差五,他还是要派个人去看顾一二。

梁安定亲自登门过几回,徐冽总是懒得见人,就算是见了,也总是淡淡的,梁安定觉得他那是自讨没趣,后来才不去了,只吩咐底下人每隔一日到将军府去问个安。

这徐冽虽然是徐家的叛子,但好歹人家自幼是出生在高门里,幼承庭训的人,看不他们这些外阜为官的,很正常。

何况徐冽如今是有大功于朝之人,别说他只是淡淡的不愿意理人,他就是桀骜不驯,拿下巴尖儿看人,他们这些人,还敢说什么不成吗?

“徐将军如今大好了,怎么倒有兴致来府衙走动呢。”

梁安定嘴说着,侧身就把路让开,迎着徐冽入正堂去的。

事实他官秩在徐冽之,如今这样的做派,也不过是他官场摸爬滚打十几年,熬出来的工夫罢了。

徐冽仍旧是面无表情,眼神甚至有些许清冷。

大堂是没有的。

一行人径直入了二堂去,进了屋中各自坐下,只有胡媛掖着手,拘谨的站在一旁。

梁安定倒像是这会儿才留意到徐冽身边跟着的这个小姑娘,多看了两眼:“徐将军,这是……?”

徐冽也不跟他兜圈子,开门见山径直把事情的始末原由与梁安定说了一番:“这样的事情,梁大人以为,该如何处置呢?”

“这……”

梁安定在知府任做了八年。

说穿了,这是家事,胡媛虽然算是苦主,但是他可以帮着一起谴责柳氏所作所为,细细想来,却并没有哪一条律法,可以正经八百的治柳氏的罪。

是以梁安定一时为难起来。

徐冽对《大齐律》自然没有梁安定那么熟,可见梁安定这样为难的神色,也猜到几分:“所以似柳氏这等恶人,便没有律法可以治她的罪,是这个意思吗?”

梁安定鬓边几乎盗出一层冷汗来。

徐冽的语气实在是太差了。

果然徐冽冷嗤一声:“胡征是为国捐躯,梁大人总要承认吧?”

“这是自然的。”梁安定忙不迭接过来,“所有战死沙场的将士们,皆是为国捐躯,为守南境一方安宁而献出了年轻的生命的!”

“梁大人这话说的很对。”徐冽抬头看过去,“也就是说,没有将士们在前线浴血奋战,奋勇杀敌,梁大人今日也未必能够安然的坐在这知府衙门里,好好做你的定安知府,对吗?梁大人。”

徐冽是来施压的。

这一位,同秦将军比起来,可太不一样了。

这生来就是个离经叛道的主儿。

什么中正清直,他好似做事全凭心意。

如果律法没有可以治柳氏之罪的条文,那便想也要想出一条来。

其实也不是全然没有。

胡征尸骨未寒,柳氏是新丧。

她新丧期间,卷着夫家的银钱跑路,抓回来,自然也是要重责的。

只是要看徐冽究竟想怎么责,怎么罚了。

梁安定心下犹豫了一瞬,眼神是有些飘忽不定,带着些许闪躲的:“其实按照《大齐律》,柳氏新丧,不为夫守丧期,携胡家银钱跑路,如若捉拿归案,当杖三十,投入狱中,关押一月,且胡家的财产,从此与她无关。

可要说……要说再重的责罚……譬如要她性命一类……”

徐冽冷冷瞥去一眼:“梁大人是定安知府,民情民案,当然是梁大人做主。

胡姑娘可怜,我在京城时,殿下常与我说起,天下可怜人多,能帮一把的,便尽量帮一把,全当是积德行善,给自己积攒福报。

我是战场杀伐的人,这双手本来就沾满了鲜血,那虽都算不得是无辜之人,可这一辈子,杀孽甚重。

如今遇胡姑娘这样的不平之事,不过为了给自己积些福德,才带她到知府衙门走这一趟。

至于涉案人犯该如何定罪处罚,我是无权过问且干涉的。

只是有一样——胡姑娘年纪轻轻,无父无母,长兄战死,柳氏既然是个难缠的,只恐怕捉拿归案,一番责罚过后,她怀恨在心,要报复胡姑娘,这又该如何处置?”

徐冽口中所说的殿下,是现在正如日中天的永嘉公主赵盈,而非先前他所追随的那位燕王殿下。

而且退一万步来说,就即便是燕王殿下,他一个四品知府,也是得罪不起的。

徐冽这人,真是不好打交道。

半真半假,虚虚实实,他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却全都是警告。

梁安定想了想:“这个徐将军放心,这案子府衙既然受理,便会一管到底,不会叫胡姑娘再平白受了委屈的。”

原本事情到此也就了结了的。

徐冽替人出头,却也不是要一管到底的主儿,找着了管事的人,能帮胡媛料理好后面的事情,他便要抽身而退。

然而他临要走,梁安定扬声又叫住了他。

徐冽回头看他:“梁大人还有事?”

“是有一件闲事,想着说给将军听一听。”

徐冽眯了眼。

他不是南境驻军参将,跟南境一众官员皆无交情,梁安定有什么要跟他说的?

方才他言辞中提及殿下——

徐冽心里有了主意,吩咐徐四好生送了胡媛回家去,自个儿留在了府衙中。

先头坐热的太师椅还没有凉下来,徐冽已经撩了长袍下摆又坐了回去。

梁安定是个会看人脸色,也能揣摩人心思性情的。

徐冽行武之人,八成不惯人与他弯弯绕绕的兜圈子。

是以梁安定坐下之后,也不遮掩:“我在定安府做了八年知府,早年间,定安府有些传言,我想着,将军也许感兴趣。”

·

关氏。

云南关氏。

她怎么会出现在南境呢?

她身边又怎么会跟着别的男人,过了些年头,身边还有孩子呢?

这岂不是太诡异了。

如果关氏曾经身在云南,真的跟别的男人有了孩子,那玉堂琴身边的那个女子,又是谁?

徐冽记得清清楚楚。

玉堂琴说,那就是关氏。

当年荣禄公主矫诏,要毒杀关氏,是他巧谋算计,瞒天过海,把关氏从云南接到了身边。

天色渐入黄昏时,天色慢慢擦黑了。

将军府里各处掌起了灯。

徐四端着饭菜和徐冽晚间的药进了门,见他难得有走神,坐在那里,老僧入定一般,犹豫了下,才前去,叫了三无声,徐冽才有反应。

他心下狐疑便更深:“梁知府今天跟您说了什么?您这会子这样的神色,还是伤口又疼起来?”

徐冽看他手里的饭菜,也没什么胃口,倒伸手去端了药碗,一饮而尽。

药自然是苦的。

极苦。

从舌尖一直苦到心头去。

但徐冽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说关氏曾经在南境出现过。”

徐四也吃了一惊。

二十多年前的那段往事,震惊天下。

一代名臣白堂琴自此离朝隐居,再无人知其行踪。

天子最宠爱的荣禄公主也因此殒命。

先帝痛失爱女,又失朝廷心腹之臣,双重打击之下,一病不起,之后几年时间里,总是病病歪歪,拖了没几年,崩于清宁殿中。

而这所有的一切,竟都是从一个毫不起眼的商户女,关氏身而起。

从扬州府接回玉堂琴后,徐四才知道,当年关氏并没有死,而是被玉堂琴给救了。

她不是应该从云南一路往扬州府,待在玉堂琴身边,再没有离开过吗?

“是堂琴先生陪她到南境来的吗?”

徐冽摇头,说恐怕不是。

他沉默半晌,徐四才迟疑又问:“可是……梁大人为什么要告诉您这些呢?”

为了攀高枝。

赵盈从扬州府带了玉堂琴入京的消息,早就天下皆知了。

玉堂琴投她麾下,和玉堂琴有关的一切,自然也成了跟她息息相关的。

而关氏,偏是最要紧的。

外人并不知道玉堂琴是带了女眷进京的。

京城玉府里的那个关氏,是外人所不知的。

梁安定是以为借此可以找到有关于关氏的蛛丝马迹,说不得关氏根本没有死,如果他们找到了关氏,带回到玉堂琴身边去,是玉堂琴欠了赵盈一个天大的人情,而这个人情,是他梁安定拱手送来的。

“殿下如日中天,官居一品,大权在握,又有燕王殿下扶持,两部尚书的辅佐,还有广宁侯府支持,加如今立场未明却已身在京城的辛氏二子。”徐冽捏了把眉心,“外阜官员,有多少削尖了脑袋想到殿下跟前献殷勤,却苦于没有机会的。”

“您是说……”徐四听明白了,也皱起了眉头来,“那说不得是梁知府信口胡说的呢?横竖他也只说是听说,说给您听,就算查不到线索,也怪罪不到他头去。”

“不会。”徐冽斩钉截铁的否定了徐四的话,“梁安定其人精于算计,惯会钻营。

殿下行事是雷霆手腕,杀伐果决,眼里最不容沙子。

梁安定不敢。”

“那……”徐四彻底懵了,“可是京城玉府,堂琴先生身边跟着的那位夫人,不就是关家姑娘?这南境又哪里跑出来一位关家姑娘啊。”

徐冽保持沉默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

他不开口,徐四也不再说话。

徐四觉得,再等会儿,饭菜可能都要放凉了。

他本来想劝徐冽不如先吃两口饭,养精蓄锐,再考虑此事,反正一时半刻也不会回京去的。

但话到了嘴边,看徐冽满目沉思,便又收了声,没有出言打断徐冽的思绪。

“你带人去查。”

徐四眼皮一跳:“这没头没脑的,从哪里开始查呢?”

梁安定说……

徐冽合眼,把午梁安定跟他说过的那些话,在脑海中又仔仔细细的回想一遍。

有哪里,是他忽略了的呢?

梁安定说过,那些传言四起,南境百姓说的有鼻子有眼,大多是从城郊而起。

城郊却只有一处村落——

徐冽猛然睁开眼:“岗村。出城往东二里地,那个村子,记得吗?”

徐四连连点头:“先前咱们出城,路过过那个村子,属下记得的。”

“时隔二十年,当年的知情人如今年迈,或者已经不在人世,打听起来可能有些困难,不过你带着人去,我就在城中等你消息,不拘多久,查清楚了,究竟有没有那样的姑娘出现过。

云南口音,姓关,身边跟着个相貌堂堂的郎君,还有过孩子——我要知道,玉堂琴究竟是不是对殿下撒了个弥天大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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