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身旁弟兄们的一个个倒地,纵使是身经数十战的滇州军,也开始动摇了。
这些人想不到一次普普通通追剿流寇的任务竟然如此困难。
最开始的时候什长故意让山民上来试探敌人的底细,随后才让大家进攻,大家已经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没想到还是没有占到便宜。
那树上的老头箭无虚发,每喊一声“去”,便有一个弟兄从身边倒下。他们想冲上这大树将这恶鬼一般的老箭手给杀掉,但树下这三十余岁长了满脸茂密胡子的男人丝毫不比他差。他们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剑砍在这男人的身上了,但他丝毫没有退意,反倒是多从冲入阵中配合那老箭手收割自己人。
在老箭手停止射箭的一瞬间,滇州官军才感到从炼狱中回到了人间。
他们本想发起进攻,但他们的三十一人此时竟然连一半都没有剩下。
每一个战友的身上都有一个大洞,这根本不是箭伤!他们见过箭伤,只是羽箭插入人体,遇见倒棱箭矢的也不过是开刀取箭即可。
但这老人没有给他们治疗的机会,他那箭力道大得可怕,这可怖的伤口更像是被一支长槊直接捅入造成的。
这些士兵相互看了看,看着一手持剑一手持匕首的络腮胡男人。
男人身上已有七处伤口,直到现在也在不停的流血,他脚下的土地已经染成了血土,只是这鲜血却多为他们战友的。
绪小路的气海已经空了,他再也凝聚不出一丝化气,他已是强弩之末,只能倚着这树干望着众人;老李头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箭矢已尽,那双布满老茧的双手已被弓弦割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老李手臂上的青筋在不断的跳动,这一切都预示着这个树上剑神已再无力出箭。
老人眼前一黑,重重的落了下来,绪小路用尽全力接住了老李,两人气喘吁吁的看着剩下的滇州兵,如那傍晚的残阳,虽有余热却无法照耀大地了。
滇州兵终于看清了现实,这两人已再无力对他们造成伤害了。
一个略有威望的士卒挺身而出,他重新举长剑指向了二人。
这二人穷凶极恶,不但射杀了三位什长,还杀死了一共三十余人,只要自己带头将二人活捉,依《大康律,自己至少也能升到百夫长!
想到自己的以后的前途竟然因为这一次任务变得无比光明,这士卒不禁笑出了声来,这一笑似疯癫又似豪放,笑的是他自己,也笑的是他人。
他率先冲了出去,他已然患了失心疯。
“轰!”
士卒就这么没有征兆的倒在了地上,那柄长剑被他的身体压得没有一丝缝隙,只露出了一截极短的剑锋。
渐渐的一股鲜血自剑锋流出,士卒大口喘着粗气,他似乎知道了这已经是他在人世间逗留的最后时光。
绪小路也坐了下来,手中握着滴着热腾血液的匕首。
“没有化气,我也是能杀一个疯子的......”
绪小路喃喃道,他并未嘲笑这个得了失心疯的士卒,他觉得自己也快得失心疯了,这局面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逃走,“要是他们都在就好了......”
绪小路与老李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临死的路上还有一道的弟兄,这似乎也算是一件幸事。
两人的笑有些瘆人,但这些士卒没敢上前,而是静静的将长剑对准了两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绪小路似乎听见后方传来了声音,但他又有些不敢相信,他更觉得是自己已经濒死了,人只有在要死的时候才会胡思乱想。
但老李摇了摇他,努力的拧过头去看着背后,乌压压的几十人,终于来到了山里。
“马锅头!”
“马锅头!我们来了!”
镇山马帮与凉山镇组织的寻救队伍,在杨肆的带领下终是赶到了。
杨肆看着奄奄一息的二人以及一地的断肢残骸,心里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拔出长刀对着滇州兵,手下的弟兄们也一一效仿。
“官军兄弟们,眼下你们受的伤也不轻,我们的人也更多,不如都扯呼?”
杨肆嘴上虽是这么说着,却向滇州兵逼近了。
士卒没有后退一步,而是收拢了一些,再次汇聚为一个方阵对着这年迈的中年男人。
杨肆转身又看了看重伤的马锅头,“宋财、蔡狗子,你们带两个兄弟将马锅头与老李抬到后面上药,这里我来应付。”
绪桥也了过来,亲自扶起了绪小路,“表哥,我们在逃跑的时候遇见了二马锅头,他们带人进山救我们了。”
绪小路点了点头,纵使心里有些想法,但也没有力气去多想了,他看了看风尘仆仆的杨肆,终究是放不下心来。
“老杨,滕伢子呢?”
“马锅头,滕伢子好得很,还在镇上呆着的,你且放心,我定将大家带出这山林。”
说罢他便示意周围弟兄包围了这些受了伤的士卒。
刚赶到的马帮伙计也是第一次与官军对峙,看着受伤不轻的士卒他们也没有这么胆寒。
他们这才意识到:大康战无不胜的朝廷官军也是人,他们也会受伤流血。
“官军兄弟们,此事都是我们马锅头与你们的误会,大家权当井水不犯河水,日后我们镇山马帮定当赠上大礼!”
杨肆提着剑大声说着,气得老李骂了起来:“你他娘的会不会说话!在这自报家门!杨肆,你......”老李并未继续骂下去,他看见马锅头对他摇了摇头。
而杨肆也并未回头,在他看来这似乎是一个极好立威的机会。
但这些士卒并未说话,而是轻蔑的看着这些流寇。
一个身材有些矮小的士卒扶正了自己的头盔:“喂!你们这些流寇真以为自己强过我们了吗?”
“我们不过是滇州军里最底层的边军,你们若无这老头与毛脸汉子,早就被我们诛杀干净了。”
“只有战死的大康兵,没有后退的大康兵!就凭你们这些流寇,对付你们还是很简单的。”
一种有我无敌气势在士卒阵中展开,他们的战绩是靠着一场场厮杀拼出来的,周边诸国,哪一国听闻大康军不是闻风丧胆,丢盔弃甲。
虽然那射箭老头的确让他们萌生了退意,但真要退了下去,那前人不断拼出来的荣誉都将被他们丢弃。
“呜——”
“呜——”
从密林中传出了悠长的号声,惊得林中飞鸟纷纷离了巨树。
绪小路发现这泥地上的小石子竟然开始抖动,密林中也出现了极重的甲胄碰撞声。
“走不了了。”老李摇了摇头,这样的景象他再熟悉不过了。
大康朝廷的主力终究是赶到了这南诏山林中。
被马帮包围的士卒这才将真正的高傲露了出来,他们是有底气的,因为他们的背后是天朝大康。
大量的滇州兵从密林中踏了出来,队伍井然有序、无穷无尽。
这些士卒与北包围的士卒有着明显的差别,这新到的官军全身覆甲,身着甲胄、武器、马匹皆为黑玄色。
官军踏着令群山震颤的步伐将镇山马帮围了不知道多少层,第一排滇州兵用巨型皮甲盾竖起了一面高墙,墙后则是露出来的无数长矛。
绪小路相信这长矛之后还有刀斧手,刀斧手后还有强弩兵与弓兵。
看见这制式的甲胄,众人都明白今天是真正的在劫难逃了,这是大康大精锐之一的玄甲军。玄甲军历代镇守滇州,也称为殷家军。
传到这一代,更是出了一个名震天下的书生将军——殷玄通。
殷玄通是殷家独子,自幼喜读诗书,曾以《玄通十二作名动九州,将门生出了文曲星也一度称为了大康军界的笑柄。
是年殷商莒大病,南越趁机进攻滇州,年仅十六岁的殷玄通挂帅南征,大小三十三战,一举渡河破其国都,将其士卒断筋沉海三十余万。
一时间南越赵氏举国皆缟素,户户有亡人,良田无人耕,国境无人驻。
南越一战成就了殷玄通,皇上更是紫授金印封其为骠骑大将军,另承越国公。在皇上召见殷玄通的时候,以“朕之书生将军”称之,书生将军的称号便成为了殷玄通的绰号。
时过二十余载,南境无战事,玄甲军也多次换代,但只要提及书生将军,大康何人不称赞,外邦何人不胆寒。
绪小路看着玄甲军前阵缓缓开了一个口子,一名着黑甲的男人的骑着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踏了出来。
这男人的甲胄四周并无刀剑,倒是有一柄折扇,他续着整齐而干净的羊角胡须,那面容比之绪桥还要白上三分。
那马走得极慢,男人也不催促,他若有如无的看着被包围的镇山帮,心不在焉的打了个哈欠。
杨肆已经再无一点心思立威,他悄悄的退回了人群之中。
男人看见了后退的杨肆,右手攥住了马缰,俯下身来,直勾勾的看着杨肆的双眼。
杨肆喘着粗气,他所瞧见的是一双没有任何灵动、甚至说没有光采的眸子,他不知道这眸子背后蕴藏了什么,只在瞧见的一瞬间便赶忙闭了眼,谁知一下脚底打滑,滚落了过去。
乌黑的骏马缓步向前,就连绪小路也自认从未见过这么神骏的马匹,这马带着一股煞人的傲气,就如同他的主人一般。
黑马打了个响鼻,伫立在了小溪之旁,再无一丝动静。
男人猛地一抬头,将眼神直勾勾的射向了躺在地上的绪小路。
绪小路的眼神并未后退,而是与男人对视了起来。
绪小路示意众人站在他的身后,他在这个时候更要做好一个马锅头。
“你就是绪小路?”男人并未下马,懒洋洋的问话。
绪小路点了点头,剩余的体力无法支撑他再做任何其他的动作。
“我家将军让我给你带个话。”男人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锦囊,突然换了一个语调。
“见着那满脸络腮胡子的绪小路,就告诉他,以后夹着尾巴做人,不是每一次都有个好大哥会救他!”
男人将锦囊丢了过去,再没有多说一句话。
随后一名亲卫一路小跑了过来,牵着男人的马缰往阵内去了。
之前被包围的滇州军也立即撤回了玄甲军中,只是他们的甲胄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在男人慵懒的挥了挥手后,玄甲军便缓缓退了出去,整个山涧四周,已被大军踩出了一大块空地。
马帮里的伙计们一时有些欣喜若狂,他们何曾想到自己的马锅头竟然与玄甲军有关系,那男人称之为将军的人,不会就是那名震天下的书生将军吧!
绪小路看着欣喜的众人,发现了有两人神色有些不对劲。
一是他身旁的老李头,老李头已经无法言说了,他直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为何一个小小的镇山马帮马锅头,会与殷玄通有关系。
另一人便是杨肆,这人脸色阴一阵阳一阵,很快便与众人一齐庆祝了。
绪小路将这一切都瞧在眼里,但是连他自己也纳闷,自己何时认识朝廷的人了?
他实在想不通,而是捡起了锦囊,想到了那男人说的“好大哥”。
绪小路猛得一醒悟,“原来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