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公园一片静寂，只有林间不时传来的叽叽喳喳的鸟叫声，远处汽车的鸣笛声在树木层层遮挡之后变得微弱。安欣穿上白鸽的旧衣服，她们慢悠悠地走出公园。

“我们去哪乞讨？”

“你不是说乞讨很容易吗？所以今天听你的，你想去哪我就去哪，我看看你能要到多少钱。”白鸽笑着说。

“跟着我就跟着我，这有什么？”

她们走出公园，来到附近的公交车站，安欣端着破碗在人群中转来转去，可是人们没人理会她，反倒皱起眉头走到了一边，随后她们又来到地铁站，行色匆匆的人们也没有人给她们钱，最后她们又来到广场，得到的却是同样的结果。

她们转悠了一上午，结果一分钱没有要到。

“为什么没人给钱呢？”安欣沮丧地看着空空的钱罐。

“我跟你说过啊，乞讨是一个大学问。你看街上人来人往，并不是每个人都会给你钱，有的人想给你钱，可是他们手中拿着东西，这时他们嫌麻烦就会放弃；如果你钱罐里没有一分钱别人就会觉得你不值得同情，如果你钱太多就会有小偷惦记着你的钱，如果你闯进了别人的地盘就会被赶走，如果你穿的太好人们就会觉得你压根就是骗子；如果你穿的太破人们就会嫌弃你。乞讨这种事不能着急，要心平气和，要不到钱也不能丧气，谁的钱也不会平白无故的送给你，要让别人觉得你值得同情，愿意把钱给你。所有这些最重要的就是脸皮要厚，脸皮薄是要不到钱的。”

“这么多事啊？”

“当然喽，你看我怎么要钱的。”

她们走到商场门口，商场的保安站在门前，对着她们摆摆手，让她们离开，这时白鸽跑到一个中年男人身边，不知对中年男人说了什么，男人微笑着从钱包里拿出十块钱放到白鸽的钱罐里。

“你对他说了什么？”

“老板，行行好，可怜可怜这个快饿死的小姑娘。”白鸽学着可怜的样子，“哈哈，他就把钱给我啦。”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呢？”安欣担忧地看着脚下的花纹瓷砖。

“有什么不太好的，他愿意给我钱，我又没有欺骗他。”

“可是你没有快饿死了。”

“如果人们不给我钱我不就饿死了吗。你要心安理得才行，你想着，他们就应该给你钱，他们口袋里的钱应该是属于你的。”

“他们为什么应该给你钱？别人的钱也不是你的啊？”

“笨蛋，你要这样想才行，不然怎么讨钱呢，整天想着自己是骗子早就饿死了。”

安欣点点头。

“走吧，在这附近转一转。”

她们在商场周围转悠一会，白鸽又讨了几十块钱，这时已经到中午，火热的太阳炙烤着空空的广场。走过面包店，白鸽突然停下脚步，隔着玻璃门向面包店里面张望。

“看什么呢？”

“这家面包店有免费品尝的面包呢？”

“你怎么知道的？”

“你没看到吗，门口的展示栏上写着呢。”

白鸽拉着安欣走进面包店，来到免费品尝的桌前，拿起盘子里切好的面包塞进口中。味道真不错是吧。说着把剩下的面包塞进口袋里，没等服务员前来阻止，就冲了出来。

“快吃吧。”她们跑到大楼的角落里，白鸽把口袋里沾满手印的面包放到安欣手中。

“你怎么知道面包店里有免费的面包？”安欣接过面包放到嘴里。

“外面的招牌上写着呢，免费品尝。”

“你认识字？”安欣不可思议地看着白鸽，仿佛白鸽具有一种神奇的魔法。

“对呀，你不认识字吗？”

“我没读过书。”

“我教你啊。”白鸽拍拍胸脯说。“我也没有读过书，以前我在重庆乞讨的时候，一个小姐姐教我的，可惜，她只教了点点我就逃走了，如果现在我还在重庆的话，应该能认识很多字了吧。不过没关系，认识一点字总比一个字不认识好得多。”

“你现在就教我吧。”

“你想认识什么字呢？”

“我的名字。”安欣毫不犹豫地说。

“你叫安欣，安是哪个安呢？欣又是哪个欣呢？你到底姓什么呢？有安这个姓吗？”

安欣摇摇头。

“你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安就写成安全的安吧，心的话应该是心跳的心，可是这个名字不太好听，就写成欣欣然的欣吧。”

“欣欣然是什么意思？”

“欣欣然就是高兴的意思，高兴要比心跳好得多啦。”

白鸽从地上捡起一颗小石子，在水泥地面上写下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看，这就是你的名字。”

安欣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变成了字，那两个字仿佛是在地面上跳动的灵魂，把自己刻在石头上，她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我怎么才能记住它？”

“很简单，一遍遍重复，直到你不会忘记。”

安欣捡起身边的石子，在水泥板上认真地写下她人生的第一个字。我们大多数人已经忘记自己写下第一个字时的感觉，因为那时我们还太小，但安欣却永远不会忘记那种神圣和自豪。仿佛获得一种特殊的能力。她低着头在地上一遍遍写着自己的名字，哪怕记住了，仍旧一遍遍写。

“记到脑子里了吗？”过了很长时间白鸽问。

但安欣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仍旧在地上写写画画。

“时间不早，该走了。”白鸽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

“你说这两个字为什么就代表我呢？它们就像活的一样，带着生命，真的很神奇。”安欣看着脚下密密麻麻的字。

“有什么神奇的。”白鸽撇撇嘴吧，“你发出的每一个音都对应着一个字，你说的每句话就是对应的字组合起来。”

“不是，那种感觉真的很奇怪，你没有过吗？”

“如果你知道从你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都认识字，就连四五岁的小孩都比你识字多，你就不会觉得神奇了，你梦想的事情在别人眼中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这就是我们和别人的不同。走啦，该去吃饭了。”

“你认为我们和别人不同吗？”

“我们和别人当然不一样，我们是乞丐，乞丐怎么能和别人一样呢？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普通人，走在人群中没有异样的眼光，也不会有人推搡，病了有人关心，累了有地方休息。你说这些算不算是奢求。”

“你认为是奢求的早晚有一天都会到来。”

“但愿如此吧。”

“你能借我点钱吗？”

“你要钱做什么？”

“我想买纸和笔。”

“你真的打算学习了吗？”

安欣点点头：“不认识字就像瞎子一样，不知道那些广告牌上写得什么，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出来之后不知道怎么回去，不知道这个世界过去发生过什么事情，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什么都做不了，这样活着比死去更难受，我不想这样下去。”

白鸽赞同地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三十块钱放到安欣手中。

“算我送给你的，我和你一起学。”

她们在广场旁边的小文具店里买了纸和笔。

“这么细的笔怎么拿呀？”安欣摆弄着手中的铅笔。

“小点声，会被人笑话的。”

“谁会笑话一个乞丐呢？”

“乞丐也会被人笑话呀。”

走到门口，安欣看到货架上的充电台灯，对白鸽说：“你能再借我点钱吗？”

“干什么？”

“我想买这个台灯。”

“你以为钱是大风吹来的啊，想怎么花就怎么花？”白鸽气呼呼地说，“那是我一分一分要来的。”

“我会还给你的。”安欣笑嘻嘻地回答。

“你先自己要到钱再说吧。”

她们回到家，安欣迫不及待要白鸽教自己识字。

“你不要吃饭啊？”

“先学几个字再去吃饭也不迟，你看现在天那么早，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啊。”安欣拉着白鸽的手。

“拿你没办法。”白鸽挠挠头，“你想学字，就必须从最简单的开始。”

白鸽从纸上写下“大、小、上、下”四个字。

“这四个字是大小上下，大小你知道吧，上下也不用解释了。”

安欣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解释这四个字的意思，她已经忘记当初识字的时候，那个小姐姐是怎么向自己解释的，她觉得再简单不过的字，可是让自己解释的时候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这么简单的字不用解释了，记住它就行，大嘛就是很大的大，小就是很小的小，上就是上面的上，下就是下面的下。”

安欣认真的在纸上写了一遍，“我要认识多少字才能自己读书呢？”

“很多，我也不知道多少，总之就是要不停的学才可以。”

“你现在能自己读书吗？”

“不能，很多字已经忘记了。”白鸽遗憾地摇摇头，“如果一直学着，也许现在能认识很多字了。”

“你现在可以和我一起学啊。”

“不可能的，你学过的字会忘记，你不会的字只有别人告诉你才知道，如果没有人告诉你，你永远不知道那是什么字。所以你还是安心跟我乞讨吧，多挣点钱，买个房子，有个自己的家，那才是最应该做的事。”

安欣没有说话，低着头继续写字，过了许久，她突然抬起头，似乎想起什么。

“你要乞讨到什么时候呢？”

“我会一直乞讨，直到没有人再给我钱了，我就不去乞讨了。”

“然后呢，去做什么？”安欣把捡来的纸用线缝到一起，一叠废纸变成了厚厚的本子。

“去打工啊，找个工厂或者店铺，给人家打工，或者学点本领自己谋生。”

“你不认识多少字又怎么给人打工呢？”

“又不是让你去教书，不需要认识多少字的，只要能干活就行了。再说那么远的事情不必去想那么多了。就算你想破了头也不会想出什么结果的，难道我们可能想象出自己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吗？如果我们生在一个富有的家庭，不，哪怕是一个普通的家庭，有父母疼爱，有学可以上，我们还能想象一下未来是什么样子，做什么事情。可是我们现在没人管，没人问，最大的奢求就是吃饱饭，还要谈什么明天，岂不是很可笑吗？”白鸽苦笑着摸摸额头上散落的头发。

“不管你想不想，不管多远的明天，它总会到来。”

“明天会到来，但是生活却不会有什么改变。你说是不是？”

“明天没有到来之前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变化啊。”

“也许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我知道不会发生什么。”

“无论我想要的结果会不会发生，我都会全力去做。”

“你想要什么呢？”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现在这一切不是我想要的。”安欣想到未来，脑海中只是白茫茫一片，仿佛身处浓雾之中，但她知道，无论朝向哪个方向，浓雾最终会散去。

夜晚听着醉汉咚咚的砸门声，安欣知道自己要离开这个地方，今天不能离开明天也会离开，明天不能离开后天也会离开，迟早有一天会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