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去了一周。
这一周以来,没有发生让人烦心的事情。陈玲依旧每天去公司上班,早出晚归。周路买了很多小说,有国内的,也有国外的。他已经开始筹划在小说方面大展身手了,可他没有动笔,他对自己说:你沉淀的还不够。
小说和画不一样,作画时,如果你想让别人不能横加指责你的作品,就可以画一些抽象的作品,比如墙体装饰,那种画,除了作者本人,谁也看不懂。小说就不一样了,浮在纸面上文字,需要经过推敲,还要经得起世人的点评。很早,周路就放弃美术,而萌发了创作小说的念头,只是不敢迈出那一步,一旦开始写作,作画就成了附带品,不会有太多的时间去过问。
结婚以前,关于这一点,妻子是持否定态度的。她希望丈夫可以从一而终地对待一件事,不要胡思乱想。周路摸透了太太的脾气,因此,他只能背着女人思考。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男人需要选择自己认为正确的东西。
在婚后的两年,妻子被他的固执打败了,但有一条:如果你选择了写作,就要彻底放弃作画。
有些时候……但次数不多,周路会偷偷摸摸,在笔记本上勾画出一些素描线条,他可以在这种简单的方式上寻求鼓励。他希望佳作可以得到认可,他希望自己的艺术生涯可以冲上一个小小的‘高度’,他希望自己可以变成一个受人欢迎的职业作家……他希望……
他打开一本《老人与海》,那是海明威写的,很有说服力,是一个老人出海捕鱼的故事。那故事只有几万字,却说明了一个道理:人可以被打败,却不能被打倒。
多好的一本书啊……
他依靠在客厅的沙发上,正对着墙面上那副鲨鱼的油画,闹钟突然闪过一句话:对着海洋看海洋。
“呵呵。”他轻声笑了,继续看书。
以一个研究者的态度去看,而不是一个读者,他告诫自己,对每一句话都要仔细推敲,然后分析出结果和感觉,对它们进行吸收。他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在过去的某一段时间内,他几度对标点符号产生过触电的感觉,那八成是他对文字的一种相互吸引力。
时不时地,周路的视野总要越过书边上方,盯着那条凶狠的食人鲨张望一秒,然后再低头继续看书,这样以来,就更有身临其境的效果了。
他低头——老人刚刚出海,带着疲惫和希望……
他抬头——鲨鱼瞪着那个落水鬼……
……
他又低头——老人已经开始捕猎,那是条超级大马林鱼,它想要老头的命……
他又一次抬头——鲨鱼瞪着自己……
瞪着自己?可笑的想法。
可是……好像真的是这样。他仔细看着墙壁上的那条鲨鱼,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它的嘴巴是要吞噬那个可怜的家伙,可方向确实对着自己的。而且……似乎……它的嘴巴比刚才张的更大了,牙齿的外露程度也更明显。
周路摸摸手心,有些汗液。他用桌上的抹布擦了擦,继续瞧着那头‘巨兽’。
“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他被自己的话给逗乐了,痴痴笑着。
刹那间,他隐约觉得,那个落水鬼就是自己,而鲨鱼就是陈玲。嗯……有的时候是这样的,老婆在发脾气的时候,就像一头张开嘴巴的鲨鱼,样子是要吃人,但不是真的吃人。
这个想法有些白痴,他对自己说:那是‘一条’,而不是‘一头’,就这样的水平,还怎么去写小说呢。
周路摸摸脸颊,没有汗,他轻轻舔着嘴唇,低下头去。
“我想写一部真正的恐怖小说。”他突然对自己说道,这不经意的一句话,已经抓住小心脏了。
对!就是它!
那鲨鱼给了他一些灵感。
“谢谢。”他抬头对着油画说了一句,随之浅笑:周路,你这个傻瓜。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只要看到鲨鱼,就能和陈玲联想起来。脑子里嗡嗡的,成群的苍蝇和蚊子在里面乱撞:陈玲——鲨鱼——陈玲——鲨鱼——
(老人在和大马林鱼搏斗,他的手上出现了裂痕,还开始抽筋。)
周路的手也抽筋了,就在这个片段,不仅如此,他的脑门还有些难受,后脑勺像被什么人死死捏着——那需要一双超级的大手掌。
但他还是坚持,这个桥段太精彩了,他需要好好看完,因为:书本不让他离开,这书本需要他。
(海浪开始翻滚,可怜的小船在潮水中摇摇欲坠。)
耳鸣声骤然抬高,像地铁到站,又要前往下一站时,发出的一阵嘶鸣。
它开始叫了……
书中的海在翻滚,那鱼蹿出海面,紧接着,它又钻了进去,溅起一片巨大浪花。
“呃——”周路一只手按住太阳穴,那地方跳动的很厉害,能感觉到静脉在膨胀。
鲨鱼的嘴巴没了牙齿,黑乎乎的,也看不到口腔,但……这家伙居然在笑,它的嘴巴咧开了一道月牙形的弧度。就连那落水鬼也朝他张望,露着和鲨鱼一样弧度的微笑。退潮了,虽然那是在一片没有海岛的海洋中央。
真的退潮了,他肯定自己没有看错。
头疼!
书从他的手中滑落,周路站起来,扶着沙发的边缘,去卧室里找止疼药。
他离开沙发的位置,顺手摸到了墙壁。墙壁软乎乎的,摸上去很像动物的毛皮。墙壁内还有什么声响,距离不远,是从厨房的方向传过来的,酷似一种生物的自然神经反应。
那不是动物,只是一面墙壁罢了。
他走进卧室,用枕巾擦了一下脑门。抽屉里还有药。
止痛药,还有安眠药,缺一不可。
他躺在床上,沉沉的睡去……
晚上,陈玲七点到家,叫醒丈夫。
“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有点难受。”周路摸摸头,头疼减轻了许多,可没有完全平息。
妻子给他倒了一杯水,喂他喝下。
“是不是写作的事情遇到困难了。”她在丈夫身边坐下来,搂着他:“别太有压力了,我们现在生活的很好,也不缺钱花,何必还要那么辛苦呢?”
周路喝光了杯子里的水,他的胸口湿哒哒的,衣服黏在上面。
“老公,我怀孕了。”妻子微笑着。
陈玲的性格直来直去,不会做什么撒娇的举动,也不会把这种事情隐瞒很久。她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除了疼爱自己的丈夫比较用心。
“什么?!”周路不知所措了,他的头疼全都消失了。他跳下床,将老婆扶到床边:“怀孕了?!”
有些质疑,有些惊喜,还有些肯定。
是的,陈玲怀孕了,这房子给她带来了好运。
这天夜晚,周路再次因为头疼而早睡。
他感觉有人在推他。
“你以前没有早睡的习惯。”陈玲说。
“有些累了。”周路做起来,摸摸脑袋,头发有些向上翘。他好奇的看着太太的肚皮,伸手过去摸了摸。
这有点儿——它鼓起来了。
虽然不是医生,却也清楚常识。这才几天,怎么像有三个月的身孕一样。
“你没吃坏什么东西吧?”他问,立刻觉得这问话太呆板,也太傻乎乎地。见妻子的脸色很平静,他又问道:“老婆,你有感觉到不舒服么?我怎么觉得……”
“觉得什么?”
“肚子比昨天大了不少。”周路为自己再次回答感到些许恐慌。陈玲最不愿意聊到的话题就是胖瘦的问题。接着,他微微一笑,双手搭在女人的肩膀上,推出客厅,推向厨房:“老婆,我们去做晚餐。”
——
夜晚……
丈夫睡在客厅,妻子睡在房间。
周路是一直等到十一点多才离开的房间,之前半夜的恐慌,他无法再接受第二次。他给手机调好了闹钟,等到五点左右,他会起身回到房间里去。他很清楚陈玲的睡觉习惯:她从不起夜。
卧室内,女人睡得很沉,发出持续的鼾声。她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在一片漆黑的森林里,光脚在地上走着,追逐自己的孩子。可是,她怎么都追不上,在森林的一个拐角处,一棵大树的边上,她呼喊宝宝的名字:豆豆。
没有人答应她,婴孩的啼哭声也荡然无存。
靠近过去,她看到一只大黑熊正趴在孩子的身上,用爪子撕开孩子的肚皮……
“歩——吥吥——嗯……”陈玲开始哭泣,这是她唯一的孩子,她需要做点什么。看看身后,黑咕隆咚的地方,有一扇门,开着,光束从门内照射出来。她认得那个地方,是厨房!
厨房里有一样东西,可以让这头黑熊彻底停下!
它必须停下!
——
周路翻了一个身,没有完全睡着,他还在思考书中的情节。白天的时候,他写了四千多字,刚好遇到一个瓶颈问题:那海岛中究竟有什么东西。
嗒。嗒。嗒。
脚步声……有些拖拉,有些无力,也有些凶狠……
周路坐起来,揉揉眼球,发现妻子从面前走了过去,眼睛闭着。他不敢出声,也许老婆是在起夜去厕所,他想要偷偷溜回房间,去床上,这样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陈玲没有去厕所,她进的是厨房。
接着,叮叮当当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有餐刀掉在地上了。
她是要去吃东西么?
不是这个时间,现在夜深了。陈玲从来不会在半夜起身去吃东西,她正在减肥。另外,厨房里也没有现成的东西可吃,冰箱里的菜也吃完了。
兹兹——兹兹——这是磨刀的声音,尖利、悦耳、摄人心魂。
周路的眼珠抖了一下,没有打转,他控制住自己了。他走下沙发,靠近厨房,从斜角的位置看着妻子在做什么:陈玲闭着眼睛,一手拿着餐刀,在案板上来回摩动,发出锯木头的嘎吱声。她的嘴角有一些吐液,流向下巴的位置。
“老……老婆?”周路想要进去制止这一切,他认定,陈玲一定是在梦游。
梦游是一种精神压力较大的现象,十分正常。可你不能在人梦游的时候叫醒她,因为她不会受伤,不会撞到任何东西,她就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做事,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当她再次醒来,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周路朝后退了几步,没有发出声响。
他这才留意到,自己没有穿拖鞋,脚掌心黏糊糊地,从地上抬起来的时候,好似一层劣质胶水夹在中间。
兹兹——兹兹——磨刀的动作开始加大,陈玲的手臂晃动开来。
她在锯什么?
女人突然转了个身,面朝门口的方向。周路双腿瘫软下来,扶着楼梯边的木头,他往黑暗处退缩了。他用双手支撑地面,退缩到灯光照不到的位置。
(陈玲的眼睛是闭着的,一直都没变过。)
梦游了——她手里的东西,她手里的……
女人跨过厨房低矮的铝合金门槛,走向客厅,回到卧室之内。
周路站不起来,他努力了好几次,身体已经断电了,脑子里也空空的,四肢仿佛被绳子捆住。
“啊!——”
卧室内飞来喊叫声,还有蹦蹦声,断断续续。
那是餐刀插进床单,与木头床板发生碰撞产生的声音,模糊、沉闷。
“啊!——啊!——!啊!——”
一阵阵,一阵又一阵。
陈玲的声音透出绝望,透出疯狂。她每次挥刀捅向床单的时候,就会发出一声叫喊。
周路呼吸困难,他胸口的起伏近乎凝滞。
“啊!——哦啊!——壳啊!——”
停下来!求你!
“啊!——额!——”
陈玲的音调稍微抬高了些。
一阵鼓声在周路内心开花,剧烈乱撞,好似印第安人用的那种鼓。他瞳孔僵硬,双手紧紧抓在一起,交叉起来,微微颤抖。
“啊窝……”
声音变小了,不,它停了。房子内迅速安静下来,没有回声,没有蹦蹦的沉闷。
两分钟后,周路的手臂有了些知觉,他吃力地站起来,走向卧室的位置。开门之前,手臂颤抖了,碰到把手时,颤抖被手臂转移到门板上。
他的心脏快速跳了两下,只有两下,接着,他缩了回来,走到沙发的位置。
这个房子不正常……它……不正常。
半杯凉水过后,他恢复到原来的状态,手指依然在抖。
这一夜,他没有睡觉的念头,他也不敢去睡:如果陈玲再度醒了过来,而她的目标不是床板的话……
清晨时,陈玲向周路发疯。
床被弄的一团糟,还有那把餐刀。
周路不发一言,他被女人数落了二十分钟,最后,他说:我会收拾好的。
他想过很多原因来自我解释妻子的‘症状’,结果都是精神压力。他怎么也不会相信什么狗屁杂志的话。
九点钟,他走上阁楼。
不会有事的,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