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皇叔到——”
这个名字一出现,大殿内登时寂静得可怕。众人都觉得这即将要走来的不是人,而是一道催命符。
还是符到命除,百试百灵的那种。
要说这催命符的威力有多大?
你听,连那外面禀报的宫人都带着一点儿颤音。
他怎么来了?
从不参加端午宴会的七皇叔竟然来了……
大家心下都道不好。
只怕今晚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
毕竟因为七皇叔从来不在宴会里出现,陛下将他的位子都给撤了啊!
众人都很想去看看皇帝的脸色,却又分不出半点儿眼神,目光都齐齐地聚集在门口,只为一睹那人的风采。
温欢颜心里也同众人一样,又好奇又紧张。
这个见了两次都不能看清面容的男人到底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随着宫人的声音一点点临近,那道影子也渐渐分明。
万籁俱静,只剩下乐师敲打编钟的声音。那人踏着清幽明净的曲子,映着殿外的满天星辰逆光而来。
这人身上依旧是那件灰白素衣,朗清的月光罩在他身上泛出莹莹微光,大殿门前一道颀长的影子逐渐清晰。
一步、两步……
他在众人的注视下步步走来。
神色淡然、步子稳健,简单束起的墨发在身后微微地飘动着。即便是吸引了无数目光,他丝毫不受影响。独自一人立于万人中央,行于万人之处。
如污泥中生出的一朵白莲;如墨色中高挂的一轮圆月。总是那样的显眼却又格格不入。
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愈来愈响,每个人的心跳也都随着他的步子一停一顿。
明明是件素麻料子的衣裳,可在他身上竟然成了一件月白华服。每走一步,浮光流动;所到之处,暗香醉人。
眼睛一直追随着他,从远到近,片刻都舍不得离开。从屏风上的花纹缝隙中看他,虽有些朦胧但已足够看清了。
眉目疏朗,衣冠似雪。气度清华,霞姿月韵。如朗照松间的明月,如投映溪上的倒影,干净、清澈、幽凉。
不知为何,温欢颜见到他,突然想起了那句“皎如玉树临风前”的话来。
怪不得,怪不得。
这样好的皮相,若惹不到别人的喜欢,那才是天下第一奇闻了。
屏风上的纱布挡在温欢颜眼前,在七皇叔身上营造出了一种朦胧的美感。温欢颜看着他一步一步走来,眼神有片刻间的迷离。
眼里只留下这抹白影:如美玉剔透、似皎月明澈。
苏泓澈。
她突然想起七皇叔的名字。
泓澈……泓澈……
一泓清水,清澈见底;暗流涌动,波澜不惊。
这名字,还真是配他。
七皇叔在众人面前站定,缓缓开口,干净透彻的嗓音也让人有徐徐清风之感:“方才去见了母亲,皇兄勿怪。”
一句话,便让殿里的气氛一度降到了冰点。
母亲?
说的是谁?
太后娘娘还是太妃娘娘?
不仅正殿内的人听了害怕,连离他们老远躲在屏风后面的温欢颜都觉得脖后一凉,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不管说的是谁,七皇叔这话,明里暗里都在告诉皇帝今日是他亲生母亲的祭日。
他们兄弟二人,一高一低,面对着彼此,针锋相对。
苏泓彦斜身靠坐在龙椅上,眼睛微张,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在下面的苏泓澈。一副帝王相,颇具威慑。一般人只一眼就快被吓得跪倒在地,而七皇叔却毫不畏惧。
负手而立,站在大厅中央,下巴轻仰,眼皮微微抬起,对着正座上的帝王无一点畏惧之色。即便他二人此时的地位悬殊,七皇叔周散发出来的气势也丝毫不输座上之人。
似乎……还要更强一些。
七皇叔一个抬眸的眼神,拉开了这场博弈的帷幕。
皇帝的脸色肉眼可见的下沉,众人吓得连热闹也不敢看了,纷纷低下头开始忙活自己手里的事情。
或听曲儿、或赏风景、或吃糕点、或看美人。
毕竟皇帝的家事大家也不好掺和是不是?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七皇叔有那个本事和皇帝对着干,大家连这个胆子也不敢有啊……
就这样沉默着,谁都不敢开口。
突然殿上传来一声轻笑,只听座上之人说道:“啊……母后今日身体抱恙,你去看看是应该的,七弟有心了。”
天子之心探不得,想探也探不透。
谁能想到苏泓彦在受了七皇叔的挑衅之后还能无所谓地笑出声来。最让人称赞的还是皇帝陛下的那一副嘴硬心冷的本事。
管你说的是什么,我就不理你的话茬。
这一局,陛下赢!
陛下坐直了身子,说道:“没想到今日还能在这见到七弟,你这一来倒给朕整了个措手不及。瞧瞧,连个位子都没给你准备。”皇帝乘胜追击,对七皇叔回击了一招。
陛下给七皇叔的难堪程度不亚于他自己受到的。
位子都没给你准备,你快回去吧!别在这丢人现眼了。
皇帝还是皇帝,陛下还是陛下,这一招实在是高,实在是高啊!
虽说这种场面众人没见过几回也应该听过千百遍了。可眼下还是耐不住性子,纷纷竖起耳朵去听殿上的动静。有些胆子大的,已经悄悄地去看他二人的脸色了。
可惜他兄弟俩人,一个变化莫测、一个藏得太深。
一个信不得,一个看不透。
谁都猜不准今日之争的胜利会花落谁家。
七皇叔许久未搭话,大厅之内又安静了一阵子。
众人表面上唯诺,心里却还有些看热闹的心思在的。七皇叔输了第一回合的博弈,于是在场众人都开始纷纷押宝陛下。
这七皇叔虽然手握实权,但本质上还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总是会有些心高气盛、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在。他见过的世面少,经历的风浪小,再怎么厉害也还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
因此,除了一些真正见识过七皇叔手段的人之外,其余他人都觉得七皇叔会在陛下面前败下阵来。
“不会。”
少年淡然开口,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慌乱,平淡地吐出两个字。
七皇叔能那样的处变不惊,可大家却懵了。
不会?不会什么?
要说自己不会走吗?
“皇兄准备了。”
在大家的不明所以的注视下,少年抬起手指向皇帝左下手的位置:“臣弟坐在那里就好。”
七皇叔永远是这么地语出惊人。
一个人心态好也就罢了,最可怕的是他还脸皮厚。
那位子的主人是皇帝的姐姐——平文长公主。
因长公主前几日害了病,最近都在公主府里调养,所以并未来参加今日的端午宴会。那么原本为她准备好的位子也就空下了。
大家原都以为这个空位会使皇帝回想起曾经的种种,会回想起往年宴会七皇叔不到场的场景而心生不快,怒火中烧,却没想到它还能有这个作用。
这可让七皇叔白捡了个便宜。
被押了宝的秤杆,开始缓缓地偏向七皇叔那头。
皇帝这里刚想开口,却又被七皇叔打断:“臣弟今日是受皇长姐之托,特地来给皇兄送东西的。”
那意思是说:我可不是自愿来的,我是被迫来的。
“玉折。”
苏泓澈话音刚落,从偏殿出来一位面容清秀的小侍卫。
躲在屏风后的温欢颜一看玉折在里面露了脸,忙不迭地下了一跳,一嘴地糕点全呛在嗓子里。她一边小声地清着嗓子,一边在偏殿里来回寻找。
她怎么没发现玉折居然也在这里?
玉折托着手里的画卷,恭顺地献给座上之人。
等皇帝身边的内官接过画卷,七皇叔才开口说道:“这是皇长姐历经几番辗转才得来的《甲修集》。原想在今日亲自献给皇兄,却不成想害了病,因此就托臣弟来跑一趟了。”
七皇叔言语里句句恳切,语气也并无太大起伏。
可越是这样,大家越觉得皇帝被打的脸越疼。
话说的好听也并无冒犯之意,可殿上的每个人都明白他的意思:我可不是来参加你的什么破宴会的,我是帮人来跑腿的,还是被人求着来的。
小巴掌是一下又一下,一个比一个脆生。
皇帝接来内宫奉上的《甲修集》,手握卷轴,一手缓缓拉开画卷的一侧,雪白的纸张反映出的白光霎那间扫过皇帝阴沉的面容。眼神里并无任何情绪,可随着画卷越拉越长,越来越亮的白光聚集在脸上,他眼底里的幽幽升起一抹杀气。
陛下拉画轴的动作与抽刀无异,仿佛随时都想要了七皇叔的性命。
“啪!”看了两眼,便将手中的画卷猛然间合上,眼里的杀气四散,流露出满是笑意的眼睛。脸上虽没了画卷带来的亮光但也并无暗色:“不错,是章先生的真迹。”
《甲修集》是大书法家章铭芝先生的成名作,不少人为了得见章先生的真迹一掷千金,当今陛下也不例外。皇帝除了收藏,私下还将章先生称为老师,日日临摹他的作品。并且对章铭芝的书法和为人已经到了逢人就夸的地步,因此天下人无一不知皇帝是章先生的头号书法迷。
如今皇帝得了这副字帖,若放在平日自是喜不自胜的,可眼下却是一点儿喜色都提不起来。
手里握着画卷,指尖微微发力,恨不得将画轴粉碎在手。
苏泓澈当着众人的面打了他的脸,身为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哪里能忍得下去?但人家今日来确实事出有因,自己又挑不出一点儿错来,为了不让苏泓澈再当着众人的面给他使绊子,他只能顺着苏泓澈的意思将他留下来。
可言语里仍旧是一腔怒火。
盯着七皇叔一字一句的说道:“这种小事派个人送来就行了,七弟竟也有闲心来一趟。想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做吧?不如,坐下来歇歇身子?”
这下正好合了七皇叔的意思,他也没在做口舌之争。谢过陛下后,踏上脚前的台阶,端身走了几步,轻撩衣摆转身落座。
在七皇叔在位子上坐定的那一刻也就变相的宣布七皇叔完胜。
按理说,两人的争斗也算是告一段落了,但大殿内的氛围还是安静的可怕。
正所谓“一山难容二虎”,两虎在山,必有相斗,他二人谁输谁赢倒是无所谓,最难过的还是他们这些小喽啰。
手无缚鸡之力,嘴无还击之言。稍有不小心还能惹来杀身之祸,因此殿内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生怕一个不小心成了人家的泄愤之物。
殿上的气氛让偏殿里的人也不好受,然而温欢颜却是个能在艰苦环境里找出乐子给自己寻开心的人。
她心里虽然也在害怕,但最多的心思还在七皇叔身上。
躲在暗处偷偷瞧他,温欢颜总觉得七皇叔哪里有些奇怪。
明明是个少年,却颇显老成。尤其是那副干净稚嫩的嗓音,从他嗓子里出来实在是冲突了些。
不开口时,他是那个万人畏惧的七皇叔;一开口却还是个少年,众人畏惧之下多的不会是赞叹,而是轻视。
怨不得他不爱说话,想来也有这层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