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年匆匆过去,暂居在卢卡城外的流民们数量已经高达两万名之多,卢卡人曾经为此担忧过,毕竟这个数字太过惊人,而他们每日的消耗更是无法估量,一些前来朝圣的人们,更是坚持说,这里有天使向这些虔诚的人分发无尽的吗哪,或是基督让他们盘子的饼和鱼永远不至于缺乏,甚至,一些人也跟着住在了水泥棚屋里,他们说,这里比燃烧着壁炉的房屋还要温暖全然不顾卢卡的医生所警告的,他们正在发热。
当然,医生还要接待那些不顾水冷,跳到池子里捞石砖,或是被石砖砸了脚,又或是吃下水泥粉末而咳呛不止的人,幸好他们之前诊疗了不少卢卡人,积累了不少经验,又有朱利奥美第奇的指导,倒也没医死什么人。
不过更多的朝圣者还是更愿意相信那些每日都会到城外来巡查、祈祷的修士们,他们不知道的是,修士们除了诵经之外,更多的是来观察新来者的情况,免得他们带来瘟疫两万人的数量,已接近一个大型村庄或是城镇,旁边又是卢卡,一旦瘟疫流行,造成的后果就连朱利奥也承担不起。
一定要说这些朝圣者带来了什么好处,大概就是改变了这些流民的精神气貌吧起初的时候,虽然他们能够在这里得到住所、食物和安全,但他们就像是被欺凌惯了的流浪猫,或是没有根系的野生草木,就算吃得饱饱的,睡得足足的,但眼睛里还是有着抹不去的惶恐不安,对于将来,也很茫然,他们是不敢回到罗马涅了,而卢卡的城墙也总有一日要砌筑完成的,到那时,他们可以上哪儿去呢。
现在,他们可骄傲啦,因为他们是不同的,谁能和他们一样,与天使一同,为一个圣人做工呢?那些朝圣者向他们买圣物他们是坚决不卖的!那可是圣人亲手触摸过的石砖!若要与他们住在神圣的屋子里,也不是只有金弗罗林才能说了算的事情,还要看那人是不是虔诚,是不是曾经犯了罪!就连大主教赐给他们的鱼,黑麦,喝的水,他们都是怀着十二万分感激的心情吃喝下去的,虽然它们看上去就和普通的鱼、黑麦、水没有什么区别,但每个流民都会信誓旦旦地说,他们从未吃过这么鲜美的鱼,那么芳香饱满的麦子,喝过那么干净香甜的水,虽然与传说中的吗哪不同,但他们吃了,确实感觉到眼睛也明亮了,声音也响亮了,面色也红润了。
难道不是因为之前你们一直在颠沛流离,饥寒交迫,而现在终于吃饱喝足了吗?马丁勒德双腮鼓鼓地想,不过卢卡的食物真的要比其他地方美味得多他还看见当初他来卢卡时,那个说自己从未听说,看见或是触摸过什么卢卡圣门的老头儿,正在神色肃穆地引领一群朝圣者去还未完工的“圣门”地,实际上,那里不过是卢卡最先建造的三座棱堡它们靠得很紧,因为它们身后就是卢卡的主教座堂,圣马力诺大教堂与圣马力诺广场,虽然那些卢卡人没有将自己的臣服摆在表面,但这样的行为无疑已经表现出了对朱利奥美第奇的尊重与爱戴。
不管怎么说,若说之前的流民们,不过是随波逐流,如今他们可是坚定得如同矗立在卢卡城外的石砖一般,他们也不再将自己分做伊莫拉人,弗利人,佩萨罗人或是法恩扎人,而是将自己称作“大主教的人”,对那位大人的话,他们不会有丝毫违逆,甚至连阳奉阴违的情况都不会有哪怕大主教让他们按照许多繁杂的规矩生活:像是每日三次的小洗礼啦餐前睡前的清洁,喝的水必须用火净化啦饮用沸后水,固定一个地方排泄以及不允许在道路上随意倾倒垃圾啦甚至不允许男人每天打老婆,一星期只能打三次,也只准用拳头打,他们也遵守了,不但遵守,他们还教导新来的流民与朝圣者这么做。
“若是这种情况继续下去,哪怕他让这些人去为他死,”马丁说:“他们也会甘之如饴地领命吧。”
德西修士在他身边坐下,伸了个懒腰,从马丁勒德的口袋里摸炒好的栗子来吃,栗子本来就很甜,放在铁锅里炒过之后,更是酥香绵软,也更甜,遑论卢卡的大主教还奢侈地在栗子的表壳上撒上糖。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德西修士说:“虽然我们这位大人又聪明又仁慈,但他最大的缺憾就是没有仅属于他的力量,佛罗伦萨人,卢卡人,西班牙人,布列塔尼人,又或是皮克罗米尼枢机的人,他们固然愿意为他效力,但终究不会把他当作自己的主人,他也没办法倚靠与信任那些人,这些流民就不同啦,他们就像是阿蒙霍特普一世严酷统治下的埃及人,只要有人愿意带领他们走出苦难的境地,他们就愿意奉那人为主,就算要抱怨自己受到了欺骗,也要等到了利斐定哩。”注释1
“但那位大人不至于会让自己处于那样难看的境地吧。”马丁问。
“以前或许会,但现在我保证不会啦。”德西修士说。
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信很快送到了凯撒博尔吉亚的手中,他在以往的一年中,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地取得了伊莫拉、弗利、佩萨罗、里米尼等地,而法恩扎也几乎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他几乎都要忘记了朱利奥美第奇,或者说,他正在努力忘记,却事与愿违。
先是他心爱的妹妹卢克莱西亚给他写的信,提醒他要善待下属,遵守承诺,对民众要压制,也要安抚,绝对不可以继续做出任凭雇佣兵们劫掠城市的事情,当人们向他奉送礼物的时候,要设法洞察他们的心意,看他们是否有什么亟需解决的问题对于自己的兄长,卢克莱西亚当然不会怀有恶意,凯撒也要承认,她说的很对,而且在斯波莱特与勒皮,她也是这么做的,她甚至经常带着侍女与士兵巡游她的领地,惩处恶徒,宣扬良善,有时还会减免些许赋税,以减轻民众肩上的压力。因此就算她是声名狼藉的博尔吉亚的一员,又是一个女性,那里的人们依然对她保持着相当的好感与尊敬。
要让凯撒去做这些事情,他也不是办不到,但他很清楚,这些理念正是朱利奥美第奇灌注给卢克莱西亚的,他觉得,自己如果也按照这些做法去做了,他就像是输给了美第奇一般这是他绝对无法接受的事情,而且,他也曾试探地向亚历山大六世重述过朱利奥有关于一统意大利的某些理论,结果你们也都看到了,教皇根本没有将其放在心上,而他的胜利,也已经证明了,阴谋与暴力才是取胜的关键,只有弱者才需要卑躬屈膝,而强者可以无视一切规则。
他极其勉强地接受了其中的一些建议,像是米开朗基罗曾经看到的那些,但作为一言一行都会被人密切注意的统治者,他的命令是否出于本心,那些奸猾的老雇佣兵还能猜不出来吗?他们又极其擅长矫饰、欺骗,于是,就像是朱利奥美第奇曾经向埃奇奥举出的例子一般,瓦伦蒂诺的四处领地虽然看上去平静无比,事实上,掩盖在脂粉下的创口已经溃烂到不能看了。
凯撒完全不顾这些,他不知道自己抛洒出去,用以补偿那些小商人、农夫与工匠损失的金弗罗林早就被他的心腹侵吞干净,那些据说罪大恶极,被他的士兵们擒获吊死的盗贼匪徒,你若仔细看,他们手上侍弄庄稼或是拨弄算筹留下的茧子到要比所谓的刀剑茧子厚得多而无论是法国人的军队,还是博尔吉亚军,他们的士兵也早已学会了掩耳灭口,他们若是犯下罪行,会将一家的人,以及所有可能的目击者都杀死,然后放上一把火
在这方面,凯撒又可以说是给他们做了一个好榜样就在他开始预备对法恩扎发动第二次攻击的时候,有一位叫做多诺蒂的贵族女性,她的丈夫是威尼斯军队中的一名指挥官,而她的养母则是一位尊贵的公爵夫人,因为要从乌尔比诺去到威尼斯探望她的丈夫,威尼斯政府就代为向凯撒请求,保证她在艾米莉亚大道上的安全。
凯撒慨然允诺,但不幸的是,那位夫人很美,于是,她就这么在艾米莉亚大道上,与她的女伴一起失踪了,凯撒的士兵坚持说,他们看着她的马车进入了威尼斯的领土,而在等待着她的威尼斯士兵则发誓说,如果他们真的接到了这位美丽的女士,却让她被暴徒掠走,就让魔鬼吃了他们的舌头。
而人们多数相信威尼斯人的说辞,因为等待着夫人的威尼斯士兵守候在一个关键的要道处,看到他们的人很多,而一部马车与两位夫人都不是随手可以放进衣兜的小东西。更不用说,有人在弗利的一处修道院里看见了两位女性被凯撒的士兵们带入一个房间,那里的修士们听见了有人在哭泣,在哀求,但他们不被允许靠近,士兵们还向他们拿了一些精致的,女性也许会喜欢的食物。
威尼斯的执政官因此勃然大怒,就算他们与教皇达成了交易,被迫赐予了凯撒博尔吉亚荣誉威尼斯市民的称号,并且给了十万金杜卡特作为对教皇国的协助金,以换取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对威尼斯的援助,但这并不是说,他们愿意让一个出身卑微的私生子站在他们的头顶跳舞。
但无论是面对威尼斯政府的代表,还是法国国王的特使,又或是乌尔比诺公爵夫人即那位夫人的养母的幺子的指责,他一概不承认,甚至说:“我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要去劫掠一个有妇之夫?”
只是,就算是凯撒的父亲,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也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他给了凯撒一封措辞严厉的信,说凯撒博尔吉亚已经失去了应有的理智,而凯撒的回应则是大笑,就在列奥纳多达芬奇的面前,他将信件投入壁炉,信心十足地宣称,人们会很快忘了这件事情:“因为我即将成为罗马涅公爵。”
他加紧了对法恩扎的攻势,甚至不惜损毁火炮也要将足够多的石弹倾泻在法恩扎的城墙上,城墙终于塌陷后,凯撒身先士卒,冲入了法恩扎,在那场战役里,法恩扎死去了大约三千个人,而凯撒的军队也有了近两千个缺口,马匹车辆更是损耗无数,但这不是没有回报的,年轻的法恩扎领主投降,被凯撒送往罗马宣扬战绩,而法恩扎不得不向凯撒奉献上四万枚金杜卡特,还不算他在城堡与城市里劫掠所得的部分。
那个可怜的女人果然没人再提起,因为人们更多地在议论那位法恩扎领主,他被凯撒博尔基亚承诺过性命无忧,而教皇也允诺他可以获得赦免,但他一到罗马,就死了,尸体就如多年前的胡安博尔吉亚一般,漂浮在台伯河上。
教皇裹挟着怒意的信又送到了凯撒这里,显然,他认为法恩扎领主的死亡凯撒有着脱不开的关系,而凯撒只有满心厌烦,他不明白自己的父亲为何出尔反尔,他竟然在畏惧朱利奥?一个被他斥责为丧家之犬的美第奇?
一个始终在凯撒心头萦绕不去的念头在教皇痊愈后曾经被压了下去,那就是,亚历山大六世终究还是老了。
凯撒博尔吉亚觉得,自从他去了法国开始,他就一直在攀爬着名为权势的山峰,现在他已经快要攀爬到它的顶峰,当他向下俯瞰,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那样渺而他曾经的畏惧与嫉妒也变得可笑起来。
他已经证明了,以前的他错了,卢克莱西亚是错了,圣父,也错了
他是胜利者,是瓦伦蒂诺公爵,是罗马涅的主人,以后,还会成为意大利的君主他将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