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盖尔柯烈罗紧紧地靠着身后的玻璃花窗,四月份的罗马已经不再那么冷,但自从凯撒与卢克莱西亚的死讯传来之后,他就觉得,以往他还有着那么一点温度的心凝固了,就像是浸没在冰雪中的黑铁,既冷酷,又坚硬他缓慢地直起身体,站在只能放下大半个脚掌的窗台上,丝毫不为数十尺的高度而恐惧。
博尔吉亚的刺客俯视着脚下的人群,教皇庇护三世跌倒在地上,朱利奥美第奇则俯在他的身上,他们周围围着十来个神色仓皇的个枢机主教,人头攒动,身躯重叠,他试了好几次,都没办法找到可供刺杀的空隙但当有人惊叫起“有刺客”的时候,米盖尔笑了,他陡然抬起手中的十字弓,随意地向下射了一箭,人群中一个肥胖的男人不幸成了他的目标,他的倒下又引起了一片惊呼,而后米盖尔大喊道:“我是博尔吉亚的米盖尔!”
如果人们一开始只是惊慌,那么博尔吉亚的名字无疑令得他们彻底地丧失了理智,尤其是那个倒下的男人,嘴里流出黑色的血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博尔吉亚家族臭名昭著的毒药“坎特雷拉”,他们推搡着,哭喊着,只想赶快离开这里,但教堂的门被紧紧地关上了,他们只得向柱廊里跑,向耳室跑,向后殿跑这个时候,米盖尔柯烈罗从狭窄的窗台上沿着他早已预备妥当的绳索一路滑到地面,这是他常做的事情,但在落地的时候,他却不由自主地倾斜了一下,不是稳稳地落在地上,而是摔在地上凯撒之前给他的一剑,还是伤到了他,受伤的肩膀偶尔会突然无法用上力气。
刺客没有去在意那点尖锐的疼痛,他迅速地从地上爬起来,挥动匕首,将两个正好在他面前的人刺倒,“博尔吉亚万岁!”他喊道,而后继续上前,人们看见他的时候,无不满怀恐惧地后退,来望弥撒的贵胄们也有腰悬利剑,身被链甲的,而他们面前也不过只有一个身形单薄的男人罢了,但只要一听到博尔吉亚的名字,看到倒下的人青紫的脸色,他们就失去了反抗的勇气这不是米盖尔需要的,博尔吉亚的刺客充满恶意地挥动淬毒的匕首,逼迫着人们向着后殿挤压过去。
约书亚站在圣坛与人群之间。
就在几分钟前,他还在庇护三世身边,跪在地上,满心惶恐,一心只想看看他最敬爱的老师究竟如何了,但他的手,还没碰到朱利奥的肩就被推开了,与此同时,庇护三世匆匆给他的一瞥,让他不寒而慄。之后更多人围拢过来,他们想先将黑发的年轻主教从圣父身上移开,但圣父死死的抱着他,他们只能勉强将教皇庇护三世连着朱利奥美第奇一同移动到圣坛后面约书亚看见自己的生身父亲,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枢机正恶狠狠地注视着他,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如同其他枢机那样簇拥到圣父的身边去,而不是
“天主!”
一个人绝望地大叫着,撞在了他的身上,约书亚没能稳住身体,胯骨撞在坚硬的石头上,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听见另一位洛韦雷枢机正在大声地斥责这些人祭台的下方就是圣彼得的陵寝,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踩踏在上面的,但他得到的回应只是一把粗暴的揉搡,更多的人不断地涌上来,他们冲散了弥撒的队伍,往任何一个他们认为可以躲藏的地方跑间隔着人群,约书亚看见了米盖尔洛韦雷,他时常在凯撒的身边看见的刺客,他正痛快地咧嘴笑着,还摘下帽子,戏谑地向约书亚行了一个礼。
紧接着,米盖尔向前走了几大步,混入了人群。
约书亚瞳孔紧缩,他紧抓住祭台上的烛台,伸手就将已经点燃的蜡烛拔了下来,灼热的蜡油洒在他的手上,他却一点都不觉得痛,“杀了他!”他高喊道:“杀了那个刺客!”
当一个人从他身边跑过的时候,他握住烛台,将用来固定蜡烛的尖端径直刺向他的眼睛,那个人哀叫了一声,倒了下去,约书亚立即弯下腰,从他的身上抽出他的短剑,在还有人继续盲目而疯狂地往上冲的时候,身披白色祭衣的金发枢机一连刺倒了三个人,两个男人,一个女人。
“你疯了么!”躲藏在祭坛后面的朱利安诺德拉洛韦雷见状不由得大喊道。
“他只有一个人!”约书亚根本不在意倒在他脚下的是什么人,在那些被死亡混乱的人们,又因为死亡而被震慑时,他指着人群大喊道:“看看,只有一个人,一个凡人而已!”
约书亚因过于紧张而变得高亢刺耳的声音在大教堂里回荡着,在空白了几秒后,一些人立即清醒过来,他们拔出了自己的武器,而后警惕着身周的人,拉开彼此的距离,一下子就让米盖尔柯烈罗暴露了出来。
博尔吉亚的刺客略微睁大了眼睛,然后呵呵地笑了起来看看啊,罗德里格,你儿子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啊他们没有将朱利奥美第奇放在眼里,因为他只是一只丧家的小狗,结果就是朱利奥,将他们的野心化作了泡影他们也没看得起过约书亚,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对他的恩宠,不过是伪装与交易,在他们的认知里,他比朱利奥还要来的软弱,而就是这么一个软弱的人,几乎摧毁了他最后的一个复仇机会
他突然平静了下来,“无关的人都让开吧。”他说:“博尔吉亚的坎特雷拉都在我这里。”
听到他的话,一些跃跃欲试的人迟疑了,他们甚至不自觉地后退,为刺客让出通往祭坛的道路。
约书亚看着他,一言不发,就在米盖尔柯烈罗的脚步越来越快,几乎就要冲到他身前的时候,他突然微微弯腰,从祭台上抄起沉重的黄金**盒,猛地往刺客的脸上砸去!
**盒里还在燃烧的**粉末,助燃的木炭粒就如同暴雨一般地从空中撒落,不但击中了米盖尔,更是波及了周围的人,一片哀嚎声顿时响彻了教堂,而就在**盒还在空中的时候,约书亚已经抓住祭台上的三层白色亚麻布,把它们全都拉下来,用倾倒在一边的蜡烛点燃,而后毫无畏缩之意地提着它们,直扑几乎无法睁开眼睛的米盖尔。
米盖尔完全凭借着本能向前直刺,约书亚则紧紧地咬着牙齿,挥动手臂他可以感觉到刺客的匕首正在穿透与撕裂白亚麻布,只差一点,就可以穿过它们,伤到敌人而坎特雷拉,众所周知,只要看见了血,就绝无生还的道理。
约书亚能够感觉到的,米盖尔当然也能感觉到,但他的手臂突然失去了力气,薄薄的亚麻布成了铜墙铁壁,他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匕首坠地,他不甘心的想要用另一只手举起十字弓,但周围的人们已经仿效着约书亚的手法,将自己的斗篷与披肩点燃后远远地抛了过来他们还在上面倾倒了圣油。
“烧死他!烧死他!烧死他!”他们跺着脚喊道。
火焰灼烧着皮肉,滋滋作响,而那个乌黑的,扭曲的人形居然还能举起同样被烧得不成形状的十字弓,女人们惊叫起来,而男人们也不由得喃喃着祈求天主收了这个魔鬼。
只有约书亚上前,他挥动短剑,砍断了那只手。
那只手和自己的主人一同落地,火焰附着在上面,还在燃烧毛发、皮肤与肌肉燃烧时发出的恶臭与**的馥郁气味缠绕在一起,令人作呕。
德拉洛韦雷枢机面色阴沉地回到自己的府邸里,今天发生的事情让他措手不及可还没等他召唤属下,仆从就前来禀告,小洛韦雷枢机来了,需要和他单独谈谈。
他当然不可能拒绝,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一见到约书亚,他就恼火地问道:“你到这儿来做什么?你应该留在圣父身边在这个时候”
约书亚环顾四周,他还是第一次进到这个地方,原先是不能,后来是不愿。
“他在看顾朱利奥。”约书亚说。
他这样说,洛韦雷枢机就更加生气了:“你知道你干了些什么吗?!”
“我知道。”约书亚说:“我救了老师的命。”
“你杀了人,”洛韦雷枢机铁青着面孔说道:“还差点丢了你自己的小命。”
“朱利奥也是这么做的。”
“所以他是个蠢蛋。”洛韦雷枢机说:“他死了吗?应该死了,坎特雷拉下从无幸存者,除非魔鬼愿意放回他的灵魂。”
但老师多爱他啊,约书亚在心里说,老师原本就爱他,现在更爱他了,甚至不愿意换下那件被黑血浸染了的法袍。如果是他,他死了也甘愿。
洛韦雷枢机似乎看出了他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话,“就算那个奄奄一息的人是你,”他刻薄地说,“皮克罗米尼也不会爱你的二十年了,他的视线有没有从朱利奥身上转到你身上一次?当然,不算那些憎恶与厌烦的”
“他会改变想法的,”约书亚争辩道:“我救了他的性命。”
“是啊,以四条人命为代价。”想起那四个死者,洛韦雷枢机就头痛,能够参与这种大弥撒的人绝对不是平民或是普通的商人,而且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想要设法掩饰或是栽赃都不行。
“老师会理解的。”
“但我不理解。”洛韦雷枢机疲倦地说道:“你知道那些人离开后会说些什么吗?他们会把你说成魔鬼。”他之前散发的小册子几乎都成了无用功,不,或者说,比无用功更糟糕,因为那些不利的名声全都归了他的儿子,而不是朱利奥美第奇。
他看了一眼约书亚,倍感失望地发现,约书亚并不是不明白,他明白,只是为了他的老师而甘愿承受。
“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洛韦雷枢机问道:“如果没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你该回去了,”出于最后的一点期望,他说:“回去,看看朱利奥美第奇的情况,表现得哀恸一些。这才是圣父想要看到的。”
约书亚抿了抿唇:“我确实有件事情要问您。”他说:“米盖尔柯烈罗一个人是做不到那么多事情的圣彼得大教堂的门甚至是从外面关上的。”
洛韦雷枢机如同鳄鱼般的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不是我,”他甚至懒得去辩解和大骂:“你才二十六岁,圣廷可以有八岁的神父,十八岁的枢机,但不会有二十六岁的教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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