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新宿区。
失落樱小区。
一个少年提着购物袋,站在一号楼楼下等电梯。他穿着POLO衫和牛仔裤,半长的黑色头发耷拉在额头,眼睛明亮清澈。
渡边泽,雾禾瑰大学大一学生,这个月刚满十七岁。
两个年轻女孩从渡边泽身边路过。她们看到渡边泽时微微侧目,眼睛里不约而同迸发出惊艳的光。
“那个人好帅。”一个女孩说。
“是啊。就好像从电视里面出来的。”另一个女孩红着脸说。
“我觉得他就像玩偶,好想把他抱在怀里。”第一个女孩手捧着脸,神情痴迷。
“我们要不要过去跟他说两句话呢?”
“不要了吧……他说不定会讨厌我们。”
“——哒!”
电梯下来。
少年走进电梯。
两个女孩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电梯另一侧,怅然地叹了口气,迟迟无法挪开视线。
渡边泽轻轻呼出一口气。
“又被人讨论外貌了……”
因为相貌原因,渡边泽从小到大没少被人非议,几乎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古时候长相漂亮的女性为了不被骚扰特意在脸上戴个面纱,他渡边泽总不能也那么做吧?
“渡边哥哥回来啦。”
渡边泽打开门,客厅中一个小男孩对渡边泽说。
小男孩叫山本有恩,今年十岁,是小学四年级的效学生。
渡边泽进屋的时候,他正趴在客厅的茶几上写作业。
他身旁坐着一个年纪三十多岁接近四十岁的男性,穿着洗得发黄的衬衣和皱巴巴的西装裤。
这个男性叫山本千图,是有恩的父亲。无业。他们是这栋房子的租户。
“嗯。”渡边泽说,“有恩在写作业吗?”
“在写汉语作业。”
“汉语……”渡边泽面露回忆,“汉语是一门好语言,有恩一定要好好写哦。”
“我会的。我知道渡边哥哥最喜欢汉语,你的汉语说的可好啦!”
两个人说话的时候,山本千图低着头,看都没有看渡边泽一眼。
“渡边哥哥找到工作了吗?”有恩问。
渡边泽表情一囧。
“呃……呵呵。暂时还没有。”
“哦。”有恩说,“如果渡边哥哥最近手头拮据,我可以把我的零花钱借给渡边哥哥。我妈妈最近又给我了零花钱。”
山本有恩的母亲小林花是个相貌美丽,性格温婉的女人。在东京一家公司当课长,工作能力强大,连公司的社长都对她刮目相看。渡边泽见过她两次,总是穿着一身相当干练的职业装。
“还不到那种地步。”渡边泽说。“再说我也不能跟一个四年级的小学生借钱。我好歹是大学生。”
“渡边哥哥只有十七岁。”
“那也是十七岁的大学生。”
“唔……”有恩咬着圆珠笔的笔头。“渡边哥哥似乎跟钱很没有缘分呢。”
“有恩,小孩子说话不可以揭人伤疤哦。”渡边泽笑眯眯地说。
“渡边哥哥,我下次不说了。”
这时候山本千图一巴掌打在有恩头上。
“写作业不要分心,你就是因为这样期中考试才考不到好名次,才让我在你同学家长和老师面前丢人!”
山本有恩急忙低下头写作业。
渡边泽微微皱眉。
他想要说什么,有恩忽然抬起头,朝他投来一个“渡边哥哥拜托不要那么做”的视线。渡边泽叹了口气,提着两个购物袋往厨房走过去。
从有恩身边走过的时候,渡边泽注意到奇怪的现象。
有恩的笔尖停在一个成语填空上,刚准备落笔,但是手忽然像被蜜蜂蛰了一下缩回来。
“这道成语不会填么?”山本千图冷冷地问。
有恩没有说话,只是笔尖不停颤抖。
有恩的成绩很好,尤其是汉语成绩在渡边泽的辅导下几乎有初中生的水平,不会被小学四年级的题目难倒。渡边泽不由得感到诧异,停在有恩身边,朝有恩的练习册看过去。
题目是“知恩__报”。
渡边泽心头猛然一惊,回头看有恩的神情。
有恩害怕地盯着这个成语,手紧紧地攥着圆珠笔,嘴唇轻轻发抖,额头流下冷汗。山本千图又在有恩头上扇了一巴掌。
“这个知恩图报的成语你都不会填么?这是你名字里面的字,你为什么不会?你说你为什么不会?”
有恩捂着脑袋没有说话。
这时从客厅的窗户灌进一股冷风,把有恩的练习册吹得哗哗作响。
现在是六月,东京的气温高得出奇。但是这股风却吹到身上却恍若刀割,令人毛骨悚然。有恩像冬天公园的小狗般缩了缩身子。
渡边泽转身把窗户关上。
回到有恩身边时,有恩已经把知恩图报的填空填好。
渡边泽在冰箱码放东西,听见客厅中山本千图问有恩:“有恩,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起名有恩吗?”
“爸爸是希泽我知恩图报。”
“爸爸对你怎么样?”
“爸爸对我……对我很好。”
“你恨不恨爸爸从你妈妈那里把你抢过来?”
山本有恩摇头。
山本千图一巴掌扇在有恩头上。
“你明明就恨!你不说我也知道,你那双眼睛跟你妈妈一样,我看到他们就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都看不起我,你们从来都看不起我!”山本千图厉声说。
山本有恩低下头不敢说话。
山本千图摸了摸有恩的脸。
“儿子,你知道爸爸的梦想是什么吗?”
“爸爸的梦想是出人头地,让亲戚朋友们都瞧得起你。”
山本千图恶狠狠地说:“我才不需要所有人都瞧得起我,那帮狗眼看人低的杂种!我才不在乎他们会怎么看我!我以后肯定会挣大钱,给你在东京买大大的房子,比他们那些人加起来都打。我会在乎他们的看法么?你以后再说这种话,我就打你。”
“爸爸我以后再也不说了。”
“真是爸爸的乖孩子。”
山本有恩把汉语练习册收起来,拿出数学练习册。
他咬着圆珠笔的笔头,对着一道数学题思考一会儿。
山本千图的巴掌再次落在他头上。
山本有恩被这一巴掌打得猝不及放,吃痛地捂着脑袋,嘴里的圆珠笔掉在茶几上,眼睛水汪汪。
“爸爸……为什么打我?”
山本千图手指指着有恩。
“这么简单的一道数学题你都要想那么久,你是不是上课的时候又在开小差?”
有恩上课的时候从来没有开过小差,这道数学题是马上要参加的数学比赛的特训题目,老师课上没有讲过。但是他不敢把这些告诉山本千图,山本千图不仅不会相信,反而会认为他在找借口,更加生气。
山本千图见有恩不说话,神情变得越发狠厉。
“你以为不说话我就拿你没办法吗,跟你妈妈那个贱女人一个臭脾气。”
“爸爸,我……我妈妈不是贱女人,她是我妈妈。”
山本千图又一巴掌扇在有恩头上。
“她已经不是你妈妈了!她把我们父子俩都踹掉了!你知道什么叫踹掉了吗?她不要我们了!她跟我离婚了!”
“——嘎吱。”
玄关的门忽然打开。
一只金带罗马凉靴踏进屋内,随即进来一个绝美的女孩。
女孩一头乌黑的华丽长发,额头盖着弯曲的刘海。眼睛明亮,鼻梁高挺,嘴唇薄而殷红。穿着短针织衫和米色短裙。
理香织,这间屋子的主人,雾禾瑰大学大三年级学生。渡边泽的青梅竹马和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
理香织把罗马靴换掉,穿着白色拖鞋走进客厅。
“香织小姐好。”有恩说。
“有恩在写作业么?”理香织问。
“嗯。”
“渡边哥哥回来没有?”
“渡边哥哥在冰箱那边。”
“我让渡边哥哥买了不少好吃的,晚上给你做丰盛的大餐。”
有恩小心翼翼地看了山本千图一眼。
山本千图恶狠狠地盯着理香织,冷冷地哼了一声。他注意到有恩看向他的视线,朝有恩冷冷地瞥一眼,有恩赶紧低下头。
“谢谢香织小姐。”有恩小声说。
“不用客气。”
理香织来到渡边泽身旁。
“香织姐今天没有去调查都市传说么?”渡边泽问。
“都市传说已经调查完毕啦,现在要做的是整理资料,保存档案,丰富我们灵异研讨会的灵异资料库。”理香织弯着眼睛,笑眯眯地说。
理香织是雾禾瑰大学灵异同好会的会长,经常出去调查稀奇古怪的都市传说。从渡边泽认识理香织开始,理香织就对都市传说、未解之谜、神秘事件和鬼故事有异乎寻常的偏爱,尤其喜欢看各种恐怖片。
“可是都市传说都是假的吧。”渡边泽说。
“不对哦。”理香织右手食指晃了晃,“灵异同好会第一宗旨,所有都市传说都是真实存在的。话说泽今天的打工怎么样?”
有恩听到理香织的话,也朝这边看过来。
渡边泽对有恩使了个眼色,示意有恩不要把他没有找到工作的事情说出来。有恩点点头。
“打工……还不错。”
“当家教很辛苦吧?”
“家教?”
“泽上次不是说在繁华街给一个国中的小孩当家教么?”理香织歪着脑袋。
“哦……哦!”渡边泽不记得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渡边泽把自己都给骗进去,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编,“国中我还勉强能对付……”
渡边泽说完,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买东西剩下的钱。
理香织经常让渡边泽购置家里缺少的生活品,美其名曰自己上课忙没有时间买,其实是想用这种方式间接给渡边泽零花钱。
每次买东西之前,理香织都会给渡边泽超出预算数倍被的shopping资金,不管渡边泽怎么花,这些钱总有一大部分剩下来。渡边泽每次把钱还给她的时候,理香织都会说这些钱渡边君你先收着,下次再买东西的时候拿出来用。
但是实际下次理香织又会给超多的资金。
理香织见渡边泽动手,就猜到渡边泽想做什么。她拿起食材翩然走进厨房,关上厨房的门,把头发揽起来,系好围裙,对渡边泽说:“泽先回房间休息一会儿吧,等饭好了我叫你。”
“可是这些钱……”渡边泽攥着钱说。
“啊?泽在说什么?厨房里面太吵我听不到。”
……
渡边泽关上房间的门,躺在床上,拿起床头一本漫画。
他看了两页,忽然眼睛一动,朝门的方向看过去。
房间的隔音效果极好,毕竟是东京顶级的小区。但是渡边泽的五感比普通人敏锐,这才听到客厅的声音。
“你怎么又在分心?”山本千图说。
“爸爸,刚刚香织小姐回来了。”
“我知道她回来了。跟你有什么关系?那个女人有这么漂亮的房子,还穿那么奢侈的衣服,肯定打心眼里瞧不起我们。”
“香织小姐不是那样的人。”
“你知道什么!”山本千图的声音越发激动,“这个屋子里面那个女人唯一瞧得起的,只有那个叫渡边泽的。你知道她为什么瞧得起那个渡边泽么?”
“因为渡边哥哥是个好人。”
“呸!好人个屁!他就是个吃女人软饭的小白脸。那个女人瞧得起他,是因为她喜欢那个小白脸。你看她跟那个渡边泽说话的时候,口气又温柔又甜腻,好像那个渡边泽是她男朋友。简直不知检点!”
“爸爸你不能这么说香织小姐。当初如果不是香织小姐收留我们,我们连住的地方都找不到。”
“我稀罕她收留么?假惺惺。她愿意把房子租给我们,是担心别人说她跟那个渡边泽的闲话,用我们掩人耳目。只有你这种蠢货还会相信她跟那个小白脸是好人。你跟你妈妈一样,都是蠢货!”
“爸爸,我是蠢货,妈妈不是蠢货。”
“我说你们是你们就是。你敢跟我顶嘴?”
山本千图和有恩说话的时候,有恩的声音始终放得很低,而山本千图的声音却很大,响彻整个客厅。
但是厨房中,理香织一边哼着不知名的歌曲,一边忙碌料理,对客厅中的声音充耳不闻。
“爸爸我不敢跟你顶嘴。你是我爸爸。”
“你还知道我是你爸爸?”
“爸爸……永远是我爸爸。”
渡边泽把漫画放在枕头边,从床上坐起来,走到门边。
“那个女人为什么今天晚上特意为你做顿饭?”山本千图问。
“我……我不知道。”
“哼!肯定为了给那个小白脸做饭,故意拿你当幌子。从我们住进来,那个女人就没有正眼看过我们,我们只不过是她跟那个小白脸亲亲我我的挡箭牌。”
“爸爸,香织姐的料理做的很好吃,我妈妈都夸赞过。”
“那个女人细皮嫩肉,根本不像会做料理的手。你妈妈那张嘴会品尝出来什么?她说好吃,那肯定是无比的难吃。”
“妈妈也说爸爸做的料理好吃。”
山本千图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他瞪着有恩。
“不许跟我提那个贱人!”
房间内,渡边泽把手放在门把手,准备开门的时候,恰好传来理香织的声音。
“泽,出来吃饭。”
“好的,香织姐。”
渡边泽走出卧室,朝客厅看了一眼。
有恩冲他笑了笑,接着低头写作业。
渡边泽的房间到餐厅要穿过客厅,他路过山本千图身边的时候,山本千图斜着眼睛冷冷地看着他。等到渡边泽走开,他依然死死地盯着渡边泽的背影。
“可恶的小白脸!就是有你们这种人,女人才会抛弃他们原来的老公。”
渡边泽在餐桌边坐下。理香织摆放好碗筷,坐在渡边泽身边。
“有恩,吃饭啦。”理香织喊。
有恩看了山本千图一眼。
“那么难吃的料理,你敢去吃一下试试。”山本千图恶狠狠地说,“你的作业写完了吗?”
“香织小姐……我……我作业还没有写完,等会儿再吃。”有恩说。
“小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不吃饭呢。更何况这顿饭是专门为你做的。”
有恩又看了看山本千图。
山本千图的脸上冒出煞气,看着有恩一言不发。有恩委屈地缩了缩脑袋。
“香织小姐……我……我现在还不饿。”
说完,有恩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理香织无奈地摇摇头。
“现在的小孩子简直是被功课绑架的奴隶,我跟你渡边哥哥跟你这么小的时候,功课从来都不做,还不是好端端地上了大学。”
“香织姐,那是你硬拉着我去外面玩。”
“渡边君,姐姐没有让你说话的时候,要保持安静哦。”理香织笑眯眯地说。
渡边泽埋头吃饭。
“有恩,饭我给你放在餐桌,等会儿你吃的时候,我给你热一热。”理香织对着客厅说。
“谢谢香织小姐。”有恩回答。
“我记得泽今天家教结束的时间是晚上七点吧,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呢?”理香织问。
渡边泽端着碗抬起头,神情茫然。他不记得什么时候说过家教七点结束,估计是某次理香织问他,他随口编出来的。
“啊……那个……”渡边泽支支吾吾,“今天家教的孩子身体不舒服,所以家长让我提前下课,不过家教费没有给我少算。”
“那家的主人真好呢。”
“呃……确实是好人……”
“这么简单的题你居然都做错,你是觉得丢我的人丢的还不够么!”
突然从客厅传来山本千图粗暴的怒吼声。
渡边泽朝客厅扭头,刚好看到山本千图胳膊抡了个大角度,一巴掌扇在有恩脸上。有恩被这一巴掌打得仰面朝后面跌倒,手里的圆珠笔抓不住,掉在茶几上,又从茶几滚落到地面上。
理香织听到客厅圆珠笔的声音,侧头问:“有恩,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没什么事香织小姐,我的圆珠笔掉了。”
有恩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脸神色慌张。
“记得写完作业吃饭哦。”
“好的,香织小姐。”
理香织转过身,凑到渡边泽耳边,小声对渡边泽说:“有恩的妈妈今天晚上就要来接他回去,今天上午我还在家的时候,房间的东西已经收拾好啦。”
“这么快么?”
“毕竟把有恩留在这里,他妈妈也不放心。”
“所以这顿饭其实是有恩的践行饭?”
“是啊。可是那孩子没吃呢。”理香织叹了口气,“泽知道当初山本千图先生为什么跟他妻子离婚么?”
“不知道。”
“今天我跟有恩妈妈交谈的时候,有恩妈妈告诉我,离婚的原因是家暴。”
“家暴?”
“有恩妈妈说山本千图先生在家的时候,经常无缘无故打骂她,有时候她下班回家,山本千图先生莫名其妙地发脾气,说什么今天公司的领导瞧不起他,给他脸色看。要么就是今天公司新入职的新人仗着学历比他高,对他不屑一顾,说着说着就开始骂有恩妈妈。有恩妈妈如果接腔,他骂的更难听。不接腔,山本千图先生就说有恩妈妈瞧不起他,不跟他说话,然后动手打人。”
“过分。”
“泽能猜到山本千图先生打人的原因么?”
“是因为山本千图认为妻子比他赚的钱多,自己男人的自尊心无法接受,又没办法超过妻子,所以恼羞成怒。”
“欸?泽怎么猜到的?”
渡边泽看了客厅的山本千图一眼。
山本千图正指着有恩,厉声斥责。
有恩低着头坐在他面前,吓得瑟瑟发抖。
“说不定我其实非常了解山本千图先生的性格。”
“其实之前他们两个闹离婚很多次,但是山本千图先生都没有同意,最后在有恩外公外婆的逼迫下,山本千图先生才不得不让步,条件是孩子必须跟着他。”
“有恩妈妈能答应么?”
“起初当然不答应,但是被家暴得无可奈何,只能想着先离婚,然后再把孩子争取过来。当时想的是山本千图先生的工资不足以养活孩子,等到他感到吃力的时候,再趁机花一笔钱从他那里得到孩子的抚养权。不过没想到山本千图先生居然直接把房子给卖掉,就这么死咬着牙不还给有恩妈妈。”
“如果当初香织姐没有把房间租给山本千图先生,说不定有恩已经回到他妈妈那里了。”
理香织拉着渡边泽的衣服,悲伤地看着客厅方向。
“当初我也不知道山本千图先生居然是这样的人。我看他一个单亲父亲带小孩不容易,所以才想要收留他们。不过就算是为了有恩,我也不后悔。”
渡边泽看向窗外。
一层乌云把月空罩住,天空变得一片漆黑。
渡边泽又看向山本千图。
山本千图身上隐隐散发出黑色的雾气。雾气往屋子的四周飘散,并逐渐融合进环境中。理香织打了个寒噤。
“为什么突然感觉有点冷呢?泽开空调了么?”
“没有。”
“泽把餐厅的灯打开好么?”
渡边泽站起身,按下灯的开关。灯亮起来,但是接着仿佛接触不良般开始不停地闪烁。
“怎么回事?灯泡坏掉了么?”理香织仰头看着天花板问。
渡边泽朝山本千图瞟了一眼,没有说话。
“——啪嚓。”
灯泡发出两声破碎声,一下子灭掉。
“灯居然坏了。而且似乎越来越冷了呢。”理香织抱着双臂说。
“香织姐你先回房间休息一会儿,这里我来收拾。”
“怎么能麻烦泽呢。”
“我有些话想单独跟有恩说。”
“这样啊……”理香织越发地感觉的冷意,“那么我先回房间,碗筷就放在这里哦,等我出来收拾。”
……
“那个可恶的女人终于走了,她在这里我就感到不舒服。”理香织回房间后,山本千图对有恩说。
“爸爸,香织小姐不是可恶的女人,她是我们的恩人。”
山本千图一巴掌挥在有恩头上。
“我说是可恶的女人就是可恶的女人,你不准顶嘴!你看那个可恶的女人居然专门给那个小白脸做饭,我越看越觉得生气,那个女人难道就那么恬不知耻吗。”
“爸爸,如果香织小姐对渡边哥哥有好感,给渡边哥哥做饭也不奇怪。你说过喜欢一个人,就会忍不住给她做饭,就像你当初跟妈妈在一起的时候那样。”
“不准提那个贱女人!”
山本千图举起手,想要再打山本有恩。
但是他眼前忽然浮现小林花吃他做的料理时候惊喜的样子,还听见小林花说:“山本君做的料理真好吃,每天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吃到山本君亲手做的料理。”
山本千图放下已经扬起来的手,垂下头,看着地面。
“爸爸,你怎么了?”
“有恩你说的没错,我曾经经常给你妈妈做料理,她很喜欢吃我做的料理。”
“爸爸想妈妈了吗?”
“这不是小孩子应该问的问题。”
“爸爸……妈妈马上就要过来了。”
山本千图忽然抬起头,脸色大变。
“那个贱女人过来做什么?”
山本有恩有些畏惧。
“妈妈……妈妈过来接我去他们家。”
“我不允许,你是我的儿子,不是那个贱女人的儿子,我不允许她把你带走!”
“可是……可是她是我妈妈。”
“你没有妈妈,你只有我,我是你爸爸。”
山本千图站起身,皮肤变得惨白,脸上和身上弥漫着可怖的黑气。这些黑气溢散到屋子四面八方。房屋内的温度越来越低,客厅的灯开始剧烈闪烁,然后啪得一声碎掉,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悬挂在天花板上。
“爸爸,你怎么了?”有恩仰头看着山本千图。小脸满是担忧。
“谁都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谁都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山本千图按住有恩的肩膀,歇斯底里地说:“我是你爸爸,我才是你爸爸,你没有妈妈,那个贱女人不是你妈妈!”
有恩露出痛苦的神情。
“爸爸你按疼我了。”
山本千图充耳不闻,双手逐渐缩紧,力气越来越大。
他的手指原本是苍白色,逐渐变得干枯,露出骨头的形状。
有恩感觉肩膀的骨头都要被捏碎,他想要挣扎,但是身体却被山本有恩的手紧紧锁住,连挣扎都做不到。他的额头冒出冷汗。
“有恩,是时候放手了。”
渡边泽坐在有恩身后的沙发上,对有恩说。
山本千图停下手上的动作,用那张诡异的脸盯着渡边泽。
有恩忽然愣在那里。他因痛苦而紧绷的身体软下来,嘴唇开始颤抖,接着眼眶中涌出泪水。
“渡边哥哥……我做不到。他是我爸爸……如果我放手,我就再也没有爸爸了。”
山本千图松开有恩的肩膀,在有恩头上拍了一巴掌。
“你在哭什么?你是我儿子怎么能哭,你就算死都不能哭!”
有恩抹掉眼泪,抽了抽鼻子。
“爸爸我不哭。爸爸我不哭了。爸爸你不要抛下我好吗?”
“我当然不会抛下你。你是我儿子,我死也不会抛下你的。”
客厅中忽然出现一股诡异的冷风。
仅有的一盏灯也开始急促地闪烁。更加浓郁的黑雾蔓延到屋子四面八方。屋子变得越来越黑暗,越来越冷。
“可是有恩……你爸爸他……已经死了啊。”渡边泽轻声说。
顷刻间,屋内变得安静,掉根针都能够听见。
有恩慢慢回头看向渡边泽。渡边泽注视着他。
之前三个人的客厅,只剩下有恩和渡边泽两个人。
山本千图的位置空空如也。
从一开始,那里就空无一人。
“我没有死!我没有死!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山本千图的声音再次出现在客厅中。
他重新站在有恩身前,皮肤从苍白变成青紫,西装的领结散乱地耷拉在领子上,脖子上有一条紫黑色的勒痕。
眼睛往外凸出,舌头吊在嘴巴外面,脑袋以不规则的方式耷拉在肩膀上。
身体四周盘旋着黑雾。
“我没有死!我要杀了你!”
山本千图朝渡边泽跑过去。黑雾紧跟着他,如同追逐他的蜂群。
有恩从后面抱住山本千图的腰。
“爸爸,你不能伤害渡边哥哥!”
山本千图回头看着有恩。
“放开我!”
山本有恩死死地闭着眼睛。
“我不放!”
山本千图怒不可遏,两只手高举,握成拳,朝有恩的头狠狠落下去。他在盛怒之下失去理智,这一拳如果打中,足以把有恩的脑袋打开花。
有恩吓得死死抿着嘴唇。
这时有恩头顶突然出现一只手。
那只手轻飘飘托住山本千图的拳头,就像托住一只羽毛。随即猛然握住山本千图左手的手腕,往上一甩。
山本千图的身体一下子腾空,在半空划过一个圆弧,重重地砸在有恩身后的地板上。
“呜哇——”
山本千图发出惨叫。身上的黑雾也被砸散。
他肩膀顶着地,挺起腰背,想要从地上站起来,但是挣扎两下又无力地倒下去。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惊骇地看着渡边泽。
“普通人。”
“不可能……不可能……普通人不可能会有这么恐怖的力量。”
“山本千图先生,你已经死了,还要在这个世界上徘徊多久?难道你就算死掉,也不放过自己的孩子么?”
山本千图猛然惊醒。
“对了……有恩……我的有恩……我不能倒在地上……我不允许你把有恩从我身边夺走……我不允许你把有恩从我身边夺走!”
山本千图两条腿蹬着地板,慢慢蠕动到沙发旁边,手扶在沙发上面,艰难地站起来。
“你不过是个靠女人吃饭的小白脸,凭什么要夺走我的有恩?”
“不是我要夺走你的有恩,而是你因为对有恩的执念不愿离开这个世界,即使变成怪异也要留下来。现在到你离开的时候了,山本千图先生。”
“我不离开,我不要离开我的儿子。”山本千图垂着脑袋无意识地摇头,“他还这么小,我怎么可能离开。只要杀掉你就没有人知道我……只要杀掉你我就能永远陪着有恩了……”
渡边泽叹了口气。
“即使你离开,有恩也能够健康成长,因为他还有妈妈。”
山本千图面部的皮肉扭曲,神情顷刻间变得歇斯底里。
他弯着腰,朝渡边泽怒吼:“有恩他没有妈妈,那个贱女人不是他妈妈。她不是!”
愤怒的力量下,山本有恩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他再次朝渡边泽冲过去。
有恩朝前迈出一步,想要挡住山本千图。
“有恩,不用。”
有恩看看了看渡边泽,又看了看山本千图,退回去。
山本千图来到渡边泽身前,对着渡边泽的脸挥出一拳。渡边泽左手抓住山本千图的手腕,右手一拳击中山本千图腹部。山本千图的腹部仿佛被导弹般的力道轰击,全身的力气被打散,颤抖着弯腰吐出一口胃液。渡边泽随即肩膀抵在山本千图腋下,两只手抱住山本千图右手手臂,弯腰前倾,双臂发力,一个过肩摔把山本千图摔在地上。
“——嘭!”
山本千图后背重重地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爸爸,你没事吧?”有恩跑到山本千图身前问。
山本千图像条被炙烤的蛇在地上翻腾抽搐。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谁都不能夺走我的有恩。”
有恩握住山本千图的手。
“爸爸,我不会走的,我不会离开你的。”
“——嘎吱。”
玄关的门打开。一个年轻女人站在门口。她穿着职业装和高跟鞋,肩膀挎着背包,探身朝屋内张望。
“有恩在么?为什么屋内不开灯呢?”
“妈妈!”有恩喊。
小林花露出微笑。
“有恩,东西收拾好了么?妈妈来接你了。”
她脱掉高跟鞋,走进屋,看到茶几上摆着的练习册。
“有恩刚刚在写作业么?”
有恩点点头。
“有恩为什么蹲在地上?”
“因为……”
有恩低头看山本千图。山本千图正把胳膊撑在地上,勉强坐起身子,定定地看着小林花,神色悲伤。
“因为我的圆珠笔刚刚掉了,我正在找。”
“为什么不开灯呢?”
“灯……灯坏掉了。”
“这样啊……”
渡边泽站起身说:“小林阿姨好。”
“渡边君也在这里么?”
“我陪有恩写会儿作业。阿姨来接有恩回去么?”
“嗯。”
“妈妈,已经到时间了么?”有恩问。
“已经到了哦。有恩的东西收拾好了吗?”
“收拾好了。”
小林花蹲在有恩身边,揉了揉他的脑袋。
“把作业收拾好,我们走吧。”
有恩看了看山本千图。
“可是……”
“可是什么?”
“没……没什么……”
小林花拉着有恩的手站起来。
山本千图的表情突然狰狞。
他朝小林花怒吼:“你这个贱女人别想带走我的有恩,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有恩听着山本千图的话,埋着头,慢慢地,一件一件地把作业捡起来。眼泪滴落在作业本上。
“有恩,你怎么哭了?”小林花问。
“没……没什么妈妈……”
“把你爸爸留下的东西,一起带走吧。”小林花说。
山本千图忽然安静下来,出神地看着小林花。
“可以吗?”有恩抬起头,脸上挂着泪痕。
“毕竟他是你爸爸。他在这里走的,死后我们应该带他回家。”
“妈妈……已经原谅爸爸了么?”
小林花温柔地笑了笑,摸了摸有恩的脑袋。
“我虽然不会原谅他,但是他现在既然已经入土,我也不会再对当初他对我做的事情耿耿于怀。毕竟,我跟你爸爸总算是相爱过,他曾经为我做过迄今为止我吃过最好吃的料理,还为我留下了你。你爸爸他……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有恩抬头看着小林花。
“妈妈,我听不懂。”
“等有恩长大就会懂的。”
山本千图眼皮垂下来。
“也许……我真的错了……”
渡边泽走到山本千图面前。
“有恩妈妈是个善良的人。”
“是啊。她一直都是善良的人。为什么我当初要对她那样?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有恩,是我害了我自己……我对不起他们。”山本千图的身体开始颤抖,“我……我真的该离开了。”
“你终于明白了。”
“在我离开之前,我能拜托你一件事情么?”
“什么事情?”
山本千图视线落向小林花。
“我想最后看她一眼……我想摸摸她的脸。”
“好。”
山本千图身体一震。他以为渡边泽会一口回绝他,没想到渡边泽直截了当地答应。
“你……你难道不担心我会伤害她么?”
渡边泽淡淡地摇头。
“不担心。哪怕你真的想伤害有恩妈妈,我也能在你动手之前阻止你。”
“如果……你来不及呢?”
“没有那种可能。”
山本千图点点头。
他咬着牙,胳膊肘顶着地板,挪动双腿,勉强从地上站起来。渡边泽见他吃力,搀着他的胳膊帮了他一把。
“谢谢。”山本千图说。
“收拾一下吧。用你最好的一面去跟她道别。”
山本千图点点头。
他蹒跚地走进洗手间。
镜子前,山本千图洗脸,洗手,仔细整理自己的衣服。
他把脸凑到镜子前,仔仔细细地检查是否哪里还有无垢。
镜子里,山本千图的脸依然保持着死后的样子,丑陋而可怖。
山本千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哭出来。他手拄着洗手台,肩膀耸动,眼泪落在洗手台上,化成黑雾散开。
“为什么……我会变成现在这样……”
山本千图走出洗手间,站在小林花面前,神情而复杂地看着她。
他伸出手,快要抚摸到小林花的脸庞时,小林花忽然打了个寒噤。
“有恩,屋子里面开有空调么?为什么忽然这么冷?”
山本千图的手停在半空,颤抖,接着无力地垂下去。
“花……对……对不起……”
山本千图转头对有恩说:“有恩,爸爸走后,好好照顾你妈妈。”
“爸爸,你别走!”有恩哭着大喊,朝山本千图跑过去。
有恩抱住山本千图,山本千图散成黑雾,消失在客厅中。
有恩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双手,低声说:“爸爸……”
小林花蹲在有恩身前,抱住有恩。
“有恩,你怎么了?为什么忽然叫爸爸?”
“妈妈……爸爸他……爸爸他走了……”有恩失神说。
“傻孩子,爸爸他永远都在这里。”小林花摸着有恩的胸口,“永远都活在有恩心里。”
有恩按住胸口,直愣愣地看着山本千图消失的地方,眼睛不住流泪。
渡边泽打开窗户,仰头看着窗外。
“山本有恩先生,如果你真的有在天之灵,请好好保佑你的儿子和有恩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