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劲。”
幽暗的剧场内。
观众席的第一排,身前舞台的暖黄色灯光打在陆明愿的脸上。
凝视着舞台上正在排练的众人,昏暗的光芒下,她神情凝沉。
“什么?”
坐在身侧的李媛流看着前辈,露出茫然。
陆明愿用指尖点了点放在膝盖上的剧本,再次强调道:“这个剧本不对劲。”
“前辈觉得哪里不对劲?”
“剧情女主角诱导男主角杀死自己,你不觉得这个剧情不对劲吗?”
“会吗?我觉得还好。这里面不是给出了理由吗”
李媛指着剧本,“女主角被恶灵缠身,在临死之前想要见一面前世有因缘的男主角,但是如果女主角不死,就会释放出恐怖的恶灵杀死男主角。而因为既定的规则,能够杀死女主角的只有男主角,所以女主角只能诱导男主角杀死她。”
她抬起头,“这个剧情虽然有些老套和狗血,不过也是合理的吧。”
合理?如果是他的话,绝对不会认为这是合理的剧情吧?
黑暗中,陆明愿吐出一口浊气,心中没理由地闪过叶洛的脸。
她继续说道:“合理与否且不提,问题是为什么我们会选择这个剧本?我们只是第一次演出,又有小孩,又有老人,为什么会选择这么高难度的剧本?”
“这个剧本不是我们选择的。”李媛解释道,“前辈你是后面才到的,这个剧本是那位苛烈先生选择的。我们到的时候,这本小本子就放在桌面上了。”
李媛的话在陆明愿心中一闪而过,惊起一阵晦暗的涟漪。她敏锐地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那涟漪很快散去,让她来不及捕捉。
“不过,这个剧本难度很高吗?”李媛疑惑道,“其实角色这么少,并不是很困难吧。”
诚然,在这出戏剧中,主要的角色只有两名男主角与女主角。
男主角始终由一人扮演,可能会相对辛苦一些,但女主角则是由多人扮演,分别扮演的是女主角被不同“执念”附身时候的状态。
“台词少,动作简单。我觉得还挺简单的。”李媛笑着说道。
“我说的难度不是指表演的难度”
陆明愿缓缓低下头,眼帘微垂,视线钉子一般砸在身前一步距离的地板上。
幽光中,红色的液体如同一条蚯蚓,从舞台上蔓延下来,形成一道血路,一直延伸到她的脚下。
血腥的味道袭入她的鼻息间,那竟然是真实的鲜血。抬头看向前方,弥漫起血舞的灯光下,一具具尸体横陈在舞台上。而活着的演员们却神色如常。
“你不觉得残忍吗?”她语气怪异地说道。
“残忍?可是,前辈,即兴戏剧的规则不就是要真实吗?”李媛话语蓦然止住,“啊到我上场了。”
放下剧本,李媛轻轻跃上舞台。
“请杀了我”
话音刚落,娇小的她就被男主角手持一根巨大的锤头砸中太阳穴,鲜血飞溅中,一声不吭地重重倒在了地上。
鲜血飞射,落在陆明愿的手臂上,缓缓滑落在白色的小册子上。
她死了。
如此恐怖的一幕,陆明愿却面色如常。因为前面已经有个人也是这样死在舞台上的作为“女主角”说出“请杀了我”的愿望,然后被“男主角”杀死。
正如李媛所说,这一切似乎很合理。
既然剧本中说了“杀人”,那么演戏中也就本该是要真的杀人。这就是这间剧场中的规则。
这本该是没有什么不对劲的。
“但为什么我却觉得如此不对劲?”
她喃喃着,颤抖的视线移动着。
与李媛的双瞳对上。
李媛已经被锤子打死了,仰面倒在舞台上,头颅却悬空地横在舞台之外。
陆明愿的瞳孔倏然缩小。
她看见,尸体的面容上尽是死亡之前的痛苦与绝望,但除此之外,还带着莫名的难以置信和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惧。
李媛,包括那些尸体,在临死之际似乎看见了什么无比恐怖的事情,所以才会露出那么惊恐的眼神。
但还有什么比“死亡”更加令人恐惧的吗?
陆明愿感觉到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涌上心头。
“请你杀死我。”
忽然,小男孩带着些许稚气的声音响起,仿佛钉子一般扎在了陆明愿的心中,令她心脏倏然一跳。
她猛地抬头,就看见那名为徐子玉的小男孩正羞涩地站在尸体中央,瘦小的双手抓着绿色短裤的裤腿,侧脸苍白。
戏剧中的人,无论是台上还是台下都是“演员”,而随着李媛的谢幕,轮到了他来扮演“女主角”。
“男主角”站在他的对面,举起了满是鲜血的锤头,缓缓走向她,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两道泪水径直流了下来。
这场戏讲的是,男主角为了防止恶魔出现,不得不杀死女主角,所以剧中角色才会表现出挣扎与痛苦。
这本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但是陆明愿却不自觉地站了起来。一股极其强烈的窒息感让她坐立难安。
是因为那“男主角”脸上的泪水吗?
在不需要道具的情况下,居然流下了眼泪,这是不是也太“专业”了?
她是知道那位“男主角”的,其扮演者是一位常年居家的中年妇女,叫做方红,外貌普通身材平庸,性格腼腆而内向,据她的观察,实在不太像是“专业演员”。
不,不要说是专业,根本就是业余到了极点。这样的人,居然如此自然地留下了泪水,这演技是否也太高超了?
这些问题在陆明愿看来实在是自寻烦恼,明明乖乖坐在椅子上当观众就好了。但那如鲠在喉的阴霾,还有不时在脑海中闪过的叶洛的身影,却令她无法停止思考。
陆明愿怔怔望着舞台上。此刻,男主角已经走到了男孩身前,阴影打在男孩的身上,缓缓举起了锤头。光芒下,锤头棱角上的红色液体闪耀得让她眼花。
“说起来,方红这么腼腆的性格,是为什么会来参加即兴演出的?”
在那锤头下落的一刹那之间,疑惑如羽毛一般飘落在陆明愿心湖之上,却掀起轩然大波!
“是儿子!”
“她是为了让有自闭症倾向的儿子打开心扉才来到这里的!”
而那个儿子,正是眼前的小男孩。
方红哭不是因为演技,而是因为她竟然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为了一出所谓的戏剧,杀死自己的儿子。这岂非本末倒置?
这绝对不合理!
陆明愿头皮发麻。
违和感终于在这一刻堆积到了巅峰,轰然崩塌之间,将那笼罩在心头之上的薄雾伪装压得粉碎。
纷乱的记忆,仿佛破碎的万花筒,在脑海中飞散。
循环,杀人,专业凶手,愿望机制一个个意义不明的关键词在她脑海中激荡。
陆明愿蓦然捂住了嘴巴,因为她脑海中倏然浮现出了一张令人作呕的画面
满是排泄物污秽的舞台上,面黄肌廋、蓬头垢面的数人,正围坐在舞台中央,用牙齿撕咬尸体,用双手鲜血淋漓的肉块,贪狼般大口咀嚼着。
而在一旁,消瘦得不成人形的女人被死死绑在椅子上,长发盖住她满是痛苦的脸,发出濒死母狼般的呜咽声。
倏然,那画面陡然清晰,女人的面孔在陆明愿脑海中定格
正是方红,而那具正被众人分食的尸体,则是她的孩子。
“呕。”
陆明愿终于忍不住弯腰吐了出来。
她肠胃翻涌,头痛难忍,却也终于想起来了,全部都想起来了!
这座剧场,根本就是怪异的巢穴,是另一座花鸟市场。
未知的怪异,将他们这些“幸运观众”囚禁在这里,只有杀死“专业演员”,才会放他们出去。
否则他们就会永远被禁锢在这里,即使死绝了也不会停止,而是进行下一轮循环。
而刚才出现在她脑海中的那一幕残忍画面,正是某一次循环中的情景众人将方红绑住,分食了她的孩子。
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即使众人被囚禁在这剧场中,没有食物,饥饿难当,为了活下去,就会做出食人这种行为吗?
她的眼瞳捕捉到舞台上那急速下落的锤头,已经来不及思考这些问题,猛地冲上舞台。
在那锤头与小男孩脑袋相撞的前一刻,抱着他翻滚了出去,直到撞到了一具软绵的肉体才停下来。
她抬起头就看见那张满是污血的脸,在那已经凝结的血痂下面是一张苍老的脸,脸颊破烂,伤口蔓延着撕开半张嘴,零碎的牙齿不知飞落到了那里。
她记得他,是与还在上高中的孙女一同前来参加即兴演出的老爷爷。在刚才,作为第一位女主角被方红给活生生打死。
他的孙女呢?难道也就这么看着自己的爷爷被人打死吗?
倏然,耳中传来沉闷的破空声。
她立刻抱住男孩一个侧翻,就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撞击声。那是锤头擦着她的手臂与那尸体发生亲密接触的声音。
她在翻滚中顺势将男孩将身后一扔,随后双手撑地站了起来,却在起身的一瞬间,看见那锤头在眼前中无限放大。
好快的速度!
陆明愿骇然一惊,但多年与歹徒搏斗的经验令她立刻反应过来,侧身让过那锤头的同时,右手试图抓住方红握住锤头的手臂。
她的确成功抓住了,但是在企图卸下其手臂的一瞬间,腰间却骤然传来一阵剧痛,令她眼前一黑,忍不住弯下腰去。
那是方红悄无声息之间握拳对准她的腰侧猛然一击,直击要害器官,瞬间瓦解了她的战斗力。
大意了!
她根本来不及悔恨,就听到脑后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破空声。
她猛地向前一扑,却还是被那锤头击中了背部的左侧肩胛骨,剧痛之间,她脚步踉跄,紧接着又是被方红无情地猛然一锤打在了她的后心。
这一阵连续的猛击,彻底瓦解了她的力量,让她整个人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脸埋在鲜血之中,身侧是另一位“女主角”尸体的后脑勺。
强烈的痛楚让陆明愿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会这么强?
“明明只是普通的家庭主妇,怎么会这么强?”
她双瞳涣散,口中狂喷鲜血。
“这份时机把控和打击要害的能力,根本就是那些犯过多起要案的老手才能做到的。
“根本就是那些杀人狂魔才有可能做到的!
“这也是怪异的力量吗?”
大脑嗡鸣,心肺骤停,她迷迷糊糊之间,听见方红的脚步声向背离她的地方走去。
那是徐子玉所在的地方。
方红竟然对自己的儿子抱有如此强烈的杀心,就算放任陆明愿不顾,也要杀死他。
“不,不行。”
陆明愿努力想要睁开几乎快要紧闭的双眼。
疲倦和痛苦告诉她,最好就这么放弃,否则只会遭受更多的虐待,反正即使他们全死了,也只是会进入下一轮的循环当中,再度复活。
但是强烈的不安却在她心中激荡,告诉她一定要阻止方红杀死自己的孩子。
没错。即使全部人都死了也无所谓,反正也会复活,根本没有必要这么拼命。
但是那些“记忆”是真得全部都被清空了吗?
方红作为母亲,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这一残酷的记忆,真的会从这对母子之间消失吗?
从“循环”的机制来看,确实是这样的。但果真是如此吗?
当初在花鸟市场中,她的记忆会被清除是出于她的自我保护机制,可是在这场即兴舞台中呢?
怪异会这么友善吗?
“所谓的怪异,残酷暴虐而又狡猾阴冷。”
意识模糊之际,叶洛的声音倏然出现在陆明愿脑海中。
那是当初她作为“许愿”,被那未知怪异锤进墙体之内,在意识快要漆黑之际候,听见叶洛的话。
砰。
巨响伴随着肉体软绵绵倒地的声音,其中夹杂着一声急促而短暂地呜咽声那是方红发出来的绝望的声音。
陆明愿痛苦地咬住了牙。
她明白,在怪异的操控之下,方红终究还是打死了自己的儿子。
接下来,恐怕就是她了吧。
但是这一轮循环,她已经无计可施了。
鲜血从口中溢出,她浑身上下似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破局的机会,只能够留到下一轮循环中去寻找了
这是唯一的选择了吧?
她本该如此“合理”地等死,但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却骤然出现在她脑海中
“如果是哥哥,会怎么做?”
黑发少年的双臂双腿尽数被搅碎成肉末,定格在半空之中,经受着非人的折磨这样的一幕是当初发生在“过去房屋”中的画面。
“那个时候的哥哥,是怎样的?”
那是心愿的声音,稚嫩但是冷静。自从陆明愿与心愿融为一体,还是她首次听见心愿的声音。
“思考,保持思考。即使处于再绝望之中,也要保持思考。”
“思考怎样才能活下去。”
“要自救,而不是等死。”
心愿声若游丝,却如雷霆炸响。
活泼而猛烈的力量骤然轰击在她快要停止跳动的心脏之上,血液在血管中崩腾,发出如同浪潮拍打岩石的声音。
陆明愿冰冷的身体也变得炙热起来。
这股突然涌入她体内的力量,她陌生而又熟悉,却在一瞬间明白了,这就是求生之心的力量,是让心愿得以在花鸟市场中活下来的力量。
可她本来与心愿彻底融合还有着漫长的时日,怎么会突然获得这股力量?
她在心中低声喊着“心愿”的名字,却毫无反应。她慌张地再次低声呼唤,但心底之中一片死寂。
不见了
她心底一片瓦凉,巨大的悲伤涌上心头,眼眶瞬间泛红。
心愿的意识竟然在她体内完全消失了。
但她来不及做出更多反应,因为那锤头已经降临了头顶。
她一个翻滚,避开了那擦着她太阳穴落下的铁锤,双腿顺势向后一蹬,正好踹在了方红的小腿上,令方红一个踉跄,单膝跪在了地上。
她趁机用唯一的手臂站了起来,却根本没有回身追击的打算,而是咬着牙转身就跑。
打不过,绝对打不过!
如果是普通人,刚才被她那样用尽全力一蹬,即使没有骨折,也应当倒在了地上,可是方红却只是脚下一个踉跄。
而她踹上去的时候,那脚底的触感全然不像是肉体,而更像是大树和钢板!那是只有久经锻炼之人才有可能做到的恐怖锻体。
甚至于就连方红的摔倒,她都怀疑是不是演戏,勾引她前去追击。
她的这个猜测,在下一秒就得到了答案。
几乎是在陆明愿从舞台跳下去的一瞬间,就听见脑后传来猛烈的破空声。
她猛地一低头,让过那从身后飞甩而来的锤头,整个人在地上一个打滚,随后立刻向观众席左侧尽头的出口奔去。
激烈的动作引动伤口,她喷出一口鲜血,继续向前跑去,并在半途中顺势捡那把锤头,但却并没有回击的打算。
因为她知道,即使她拿到了武器,也打不过方红。
现在的方红,已经成为了“杀人狂魔”变态、强大、残忍的杀人狂魔。
而她在这场戏剧中,唯一的身份就是“受害人”注定就是要被杀死的角色,天然无法击败杀人狂魔。
这就是剧本中已经写好的,只要还身处于这剧场之中,就无法违抗。就像是那些身处于花鸟市场的少女,只能承受无尽的自杀循环。
砰!
夺门而出,在那只满是鲜血的手推开木门之前,陆明愿紧紧关上了木门,随后将那把站满了鲜血的锤头插进门把手之中,卡死了大门。
砰!砰!砰!
这扇门想要从观众席那侧打开只能够靠拉开,方红在内侧暴躁地尝试了几次未果后,便似乎放弃了,再也没有开门的声音传出来。
方红放弃了吗?
陆明愿知道没这么简单。
她身后这扇木门位于演出厅前端的左侧,而在演出厅右侧的后端还有一扇后门,两扇门之间有一条走廊包围着正方形的剧场,形成了一个“回”字形。
也就是说,方红会从她所在走廊的两侧处突然出现。
陆明愿并不准备与方红玩捉迷藏。
她没有时间了。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虽然心愿的求生之心大幅度增强了她的身体素质,可是却并没有修复她原本所受到的伤。就像是肾上腺素让濒死之人还能爆发出最后一口气,但是生命确实是在流逝。
她的左边肩胛骨被打烂,整只左臂根本抬不起来,右侧腰部剧痛无比,可能是肋骨被打断了,但真正的致命伤是后心那一锤头,让她的内脏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她背靠在冰凉的木门之上,眼前是漆黑的走廊,浑身刺痛,方红随时有可能从黑暗中出现,但是她的内心却前所未有的冷静。
那是属于“陆明”的冷静。
“心愿”和“陆明”回到体内的这些天,她并非枯坐,而是试图将这些当年分散出去的人格融合进现在的主人格之中。这个进展并不怎么理想,相当缓慢,但却在刚才与方对峙的数分钟内得到了大幅地暴涨。
在那生死之间,她所爆发出来的求生意志激活了“陆明”这一人格,并且一定程度融合了“心愿”。但这反而令她感到悲伤,因为她再也无法实现心愿的愿望在彻底消散之前与哥哥再见上一面。
嗒。
漆黑走廊的右侧忽然传来脚步声,在这黑暗中,沉重而又明亮。
那是方红的脚步声,完全将她的位置暴露了出来。
但是陆明愿心中却没有一点庆幸,只觉得冰凉。
这条走廊由黑色软毯铺开,只要刻意,完全可以做到脚步无声。毫无疑问,方红是故意发出这声音的
她是在猫捉耗子。
从一开始的“挣扎”,到后来“杀人如麻”,再到现在“把杀人当作乐趣”。
在杀死自己的孩子之后,方红已经完全蜕变成了“杀人狂魔”。
陆明愿在此时此刻,忽然彻底明白了这即兴舞台的恶意。
不同于花鸟市场以重复自杀少女的绝望为养料,操控这座即兴舞台的怪异的乐趣在于“培养”人类的恶意,看着他们毫无自觉地自相残杀。
这想法令陆明愿觉得作呕,她似乎又回到了那座花鸟市场之中。但是现在的她,无处可逃。
不
“我也不会逃避了。”
这一次,没有那凭空出现在她手中的白色的伞,也没有叶洛递过来的黑色的伞。
正如心愿所说,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只能自救。
“那就来吧。让我陆明愿来当这场游戏的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