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
游乐园。
叶洛终于开了口:
“我拒绝。”
“什么?”少女呆滞地看着他。
“我说我拒绝实现这个愿望。”
“不,不行!”少女脸上的愕然只持续了一瞬间,她焦急地凑上前来,抓住了他的手,“你必须杀死我。”
见樱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为何,眼中带着巨大的恐惧。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叶洛凝视着她。此刻两人似乎拿错了剧本,被杀之人在恳求着去死,杀人者却拒绝动手。
那目光灼灼,少女咬着唇低下头,“这就是仪式的规则。”
仪式,规则?
“什么仪式,谁的规则?”
“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已经实现了愿望,你必须要杀死我。”
“如果不呢?”
“如果不的话,祂”
话说一半,少女忽然住了嘴,眼神中流露出一抹强烈地痛苦,紧接着,仿佛触电一般,双手猛地松开了他的手,骤然向后一退。
但叶洛何其敏锐,在她抽出双手的一刻,立刻捕捉到了怪异之处。那是见樱翻起的长袖下面的手腕,光滑细腻的肌肤竟然泛起了死白。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借助着路灯,他看得清晰。
叶洛猛地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衣袖向上翻起来。
恐怖的烧灼痕迹,呈现出惨白乃至于焦黄,夹杂着米粒大小的红色小点,从她的手腕处开始爆发,一直蔓延到手肘处。
叶洛深吸一口气。
他自然认得这凭空出现的伤痕,这是只有经历了深度烧伤才会有的伤口。
就在刚才那一刹那,有谁对见樱发动了隐秘而残忍的攻击。
“很很难看对吧?”
见樱忽然一咬牙,“就是因为你不肯动手,所以才会发生这种倒霉的事情。”
少女盯着叶洛,瞳孔中挤出一抹愤怒,乃至仇恨。
但叶洛却只是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手,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她骤变的敌视语气。
见樱的瞳孔微微一缩,犹豫了片刻后,又继续恨声说道:“不怎么疼,但你如果真得为我好,就赶紧杀了我,否则还会继续产生这种伤口的。”
“别撒谎了。”
叶洛抬头凝视着她,“怎么可能不疼。”
经历过三年前的车祸,他有着倒在火焰沸腾的钢铁熔炉中的经历,怎么会不知道这种深度烧伤是多么痛苦。
“那你就赶紧杀了我啊。”少女猛地抽回了手,“要真是为了我,就别在这里假惺惺的!”
少女近乎怒斥地大吼着,刚才还满是喜悦与满足的脸上,此刻尽是厌恶。
但叶洛却一眼看穿了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假意激怒我,我也不会动手的。见樱,你的演技并不怎么好。”
见樱顿时一窒,面容上强撑起来的愤怒摇摇欲坠。
“你身上的伤口并不是因为我没有杀死你,而是因为你说出了不该说的规则和仪式,提及到了祂我说得对吗?”
“不”少女的话还没有说完,却被叶洛打断。
“但你眼中的恐惧呢?”
他凝望着少女。她的瞳眸中隐藏着颤栗。
“见樱,你故意激怒我,也要让我杀了你,是因为这就是规则。而一旦规则被打破,你刚才口中的祂就会做出回应。但是你所恐惧的是什么?是祂的惩罚吗?”
叶洛凝视着她,看见了她眼神中流淌着的哀求与悲伤。
他立刻明白了。
“原来如此”
少女宁愿死也要让叶洛杀了她来履行规则,当然不是畏惧自己的死亡。
而是叶洛的死亡。
规则的破碎,会导致祂的降临,亦或者是某种攻击条件的完成。
总之,那时候,祂就会杀死叶洛。
少女恐惧于看见的是这一幕。
“所以我才说我最受不了这种无缘无故的恩惠。”
叶洛叹了口气。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猫鼠游戏中的宝木遥。
当时的宝木遥也曾因为在他身上看见了宝木集的影子,而对他有着莫名的照顾。
那见樱呢?
她又在他的身上看见了谁的影子?
为何少女会天然对他有着好感,而更奇怪的是,为什么他竟然也是如此。
两人分明都是第一次见面,却像是早就认识良久了。
“会死的洛仔,你真的会死的。”
少女咬着牙,满脸痛苦地说道。
说出这一句话,她似乎经历什么酷刑,竟然已经浑身汗如雨下。很显然她又说出了不该说出来的话,而受到了惩罚。
叶洛立刻伸出手去捉住她的另一边手,轻轻地抚起她的袖子,却看见了与烫伤截然相反的伤口那是竟然是冻伤。
叶洛这一次看得分明
带着寒气,褐紫色的瘢痕不规则地,一点点散落在手臂上,或大或小,仿佛冰棱刺进血肉后留下的伤疤。
而让叶洛觉得毛骨悚然的是,这些伤痕全都是凭空出现的。
即使在那些瘢痕一点点浮现的时候,他也既没有感觉到怪异的存在,也没有察觉到攻击的痕迹。
“没用的,洛仔。”
见樱露出凄凉的笑容,“这些伤口无法阻止,也无法治愈。”
不用她说,叶洛也感觉到了。
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在少女的身上蔓延,绘制出了那些伤害。
他倏然皱眉,这股力量透露出来的气息让他觉得如此熟悉。
细一思索,他立刻就想到了被未知怪异所占据了身躯的“陆明”。
准确来说是时间。
此刻浮现在少女手臂上的力量,正是“时间”的味道。
难道是“陆明”回来复仇吗?
可他凭什么又出现在现实世界?
而且“时间”的力量又凭什么会带来“灼伤”和“冻伤”?
那位“祂”究竟是谁?
是那只一直在暗中对他虎视眈眈的未知怪异吗?
伴随着愈发浓郁的危机感,无数的疑惑迸发在叶洛脑海中。
“来了”
少女忽然发出发出近乎呻吟的叹息声,眼中流露出巨大的恐惧,“祂要来了。”
“我是认真的,洛仔!我早就死了,现在的我只不过是一缕执念,所以你完全不必有负罪感的,让我消散就好了。但是”
她猛地上前,抓住他的手,惶恐而快速地说道:“如果你不杀死我,祂会找到你的。你真的会死的!”
两人对话之间,此刻天际的烟花已然全部落幕,游乐园的部分地段也进入了闭园时段。天光昏暗之间,叶洛仿佛感觉到一只巨大的手,在头顶苍穹拂过,遮天蔽日,将他与见樱紧紧攥在手中。
是“祂”的阴影弥漫而来了吗?
这种巨大而又未知的压迫感,仿佛漆黑的海水一般吞没而来,是叶洛第一次领教。
这不仅是因为“祂”本身力量的恐怖,实际上叶洛此刻根本无法察觉到“祂”的所在。
真正让他感觉到压力所在的是那股“未知”。
在灰鲲游戏中,他虽然时刻面临着灰鲲的降临,但至少明确了敌人在哪里。
可此时此刻,叶洛仍然未知敌人是谁,发生在见樱身上的规则是什么,所谓的“樱岛”又到底是一些什么?
“洛洛,真的来不及了。”
见樱的眼眶已经泛红,她攥住他的双手,抵靠在她的脖颈处,“杀了我,现在就动手。我没有说谎,作为执念的我已经满足了。”
洛洛?
见樱的称呼如同一道闪电劈进叶洛脑海中,他瞬间想明白了一系列的事情。
“我不会杀你的。”
叶洛抽出了手,沉声道,“也不相信什么执念的说法。你的体内或许是有着执念,但你并没有变成另一个人。平常的你也好,黑色见樱状态下的你也好,其实都是你。你只是扮作被执念占据身体的样子。”
少女的面容登时一僵。
他本该早就该看出来才对,只是过于温馨的恋爱氛围,让他忘记了自己正身处于怎样吊诡恐怖的游戏之中,心安理得地听从着系统的摆布,跟随着游戏的进程而行动。
就像一只愚蠢的绵羊,被动地受着牧羊犬的追赶。
而刚才少女情急之下“洛洛”的口头禅脱口而出,终于让他明确了,他根本一直都被少女所欺骗着。
“你之所以这么做,只是想要打消我心中对于杀人的愧疚感。但实际上,我确实是在一步一步杀死你。你的左臂,右臂,左腿,右腿,最后是心脏。我猜,如果我刚才真得开枪杀了你,那么,你的心脏被死线所缠绕,你恐怕也就直接死去了吧。”
少女捂着嘴,沉默半晌,才喃喃道:“可这就是仪式的规则啊。”
“去他的规则。”
叶洛深吸一口气,感觉着空气在肺部灼热起来,他的血液也在沸腾。
“我不管这是那个祂,还是谁立下的规则。费尽心机,绞尽脑汁,就是为了让主人公亲手杀死女朋友这算是什么恋爱游戏,什么仪式?”
“如果谁想要杀死我,那就来试试看吧。”
叶洛漆黑的双瞳中激烈的情绪翻涌着,仿佛狂风暴雨中波涛汹涌的海面,那是他体内那颗“求死之心”所带来的强烈的自毁情绪
他想死。
自在第一天,他被那未知怪异从黑暗深处袭击,意识到了不死的无效化,体内那颗“求死之心”就如同蜷缩的毒蛇嗅到了血肉的气息,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激活,紧紧地咬噬住了他的意识。
他就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刚刚被“不死之心”所纠缠的那个时间段几乎每一天起床醒来,下意识要做的事情就是将柜子里的尖刀拿出来刺向自己的心脏。
这十天来,如果不是还有愿望和任务在分散他的注意力,他早就已经彻底爆发,这也是为什么他这几天的表现如此浑浑噩噩的另一个原因。
但是压制毕竟是有限度的,十天已经太长了。
而更加在一旁刺激叶洛的是这十天,这如同“温水煮青蛙”的游戏进程。这一团迷雾和无力反抗的状态,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
内因外因杂揉在一起,叶洛的内心早就酝酿了一股气,那是在叶洛身上极为罕见的躁动。
直到这一刻,叶洛彻底按捺不住了。
他十分渴望杀死一些什么东西自己,怪异,神明什么都好。
在不经意之间,“自毁情绪”开始转为“毁他情绪”。
这是他前所未有的想法,仿佛利斧劈进心间,深刻见痕,而又如蒲公英一般出现得无声无息。
“无论是祂是谁,能不能杀死我,如果要来的话”
叶洛深吸一口,感觉着胸腔内部那躁动的心脏。
“那就赶紧来吧。”
然后,祂来了。
首先提醒叶洛的系统那急促的声音
请玩家尽快完成任务!
请玩家尽快完成任务!
请玩家尽快完成任务!
系统正以一种叶洛从来没有听见过的急促,如同警铃般在叶洛脑海中疯狂炸响。
仿佛有什么无比恐怖的事情就要发生了要知道就连那未知怪异完成仪式,将南城炼化为领域的那一刻,系统也一直保持着绝对的冷静和沉默,何曾表现出如此慌张的情绪。
毫无疑问,如果叶洛还不尽快杀死见樱,那么,就会有远比灰鲲仪式还要恐怖数百倍的事情,就要发生在叶洛身上。
但就在系统发出声音的同一刻,那未知的变化已经发生了。
令人感觉到违和变化的是那自游乐园另一端射向这边天空的光束。
那道光芒,是否持续地也太久了?
叶洛盯着远空。
一秒,两秒。
他一动不动,那光束也一动不动。
他终于明白,那不是持续,而是定格。
定格的不仅是那道光束,随着游园中嘈杂的人声与音乐声骤然消失,空气和树影也被定格了。
所有的一切都定格了,仿佛被封印在了一幅画中。
叶洛心脏猛地跳动起来。
他倏然发觉这种感觉,他很熟悉
一个月前,“陆明”在完成仪式之时,也曾让南城陷入这种静止之中。
那是“时间”的力量,施加在见樱身上,给她带来“灼伤”和“冻伤”。
可是叶洛却并不认为此时此刻施展出这股力量的会是“陆明”。
因为与眼前这股力量相比,“陆明”的力量根本就只是一根摇曳的烛光,风吹即灭,不堪一击。
他当然知道,一瞬之间杀死他数十次的“陆明”绝非不是不堪一击,这种感觉只是因为此刻悄然降临在世界的“未知”的气息实在是太恐怖了。
浩瀚如深海,广袤如大地,煌煌如天威。
与这股力量相比,他似乎不过一只米粒。
灰鲲都不能给予他这种感觉,上一次体会到这种天壤之别的差距,还是在那“深海”中,看见了那头“巨鲸”。
但是与那头“巨鲸”那扭曲的气息相比,这“未知”的气息要更加纯粹
不冰冷也不温暖,不善良但也不邪恶,不黑暗但也不光明。
有的只是绝对的中立,绝对的秩序,和绝对的公平。
那不是时间。
那是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