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童只看得面前有一翩翩公子，年约十五，锦衣华服，面容俊秀，此时正脸含笑意，朝自己缓缓而来。

顽童慌神，旋即撒腿想跑，可是翩翩公子拽住了他的胳膊，在挣扎中撞跌了砚台。

“嘘！”公子压低声音道，“外面可正有人追你呢，跑出去岂不更糟！”

“有东西碎了的声音，在少爷屋里！”一个仆人在外面听到了，快步靠近门口，大喝“谁在屋里？！”

“是我！”公子的声音中透露着威严，“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

“哦！少爷，原来您在屋！我还以为是要抓的那个小坏蛋闯进您屋里了呢”，仆人在门外毕恭毕敬道。

“哦？小坏蛋？”，少爷与顽童对视了一眼，眼神亮了一下，“他犯了什么错误呀？”

“他故意朝着小姐撞去呢，把小姐撞得可不轻，在一旁哭个不停呢，不抓住那个小坏蛋教训一顿，哪儿能给小姐出气啊！”

少爷听了，眉头一皱，与顽童对视时的目光也冷峻了几分，顽童忙摇头，目光里写满了乞求。

“那你速速去其他地方找寻吧，我这里可没有你要找的人。”

“那老奴先行告退了。”

待屋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公子松开了顽童，言道：“小坏蛋啊小坏蛋，方才他说的可是真的？”

“没有没有，我是不小心撞到的，真的是不小心……”，小坏蛋吞吞吐吐，“我……不是故意的，……而且，那个小妞摔得也不疼，她当时根本就没哭嘛……而且……我也摔着了……”

公子戏笑说，“我知道，砚台被你摔在地上，这是无意的，那么，我这只散了毛的毛笔，这被你搅浑了的墨汁，还有被你摔到地上的砚台，你又该作何解释呢？”

“我……”

小坏蛋答不出来，望着周围被他弄砸的一切，他觉得仙境般的一切都被自己毁了，生平第一次有了愧疚的情感，心里堵得慌，泪珠也忍不住滚落下来。

“你别哭你别哭，”公子忙用那纤长白皙的手指擦拭着小男孩脸上的泪滴，“我跟你开玩笑呢。”

小男孩仰头望着公子，四目相对，目光如炬，“开玩笑？”

公子的目光清澈，散发光芒，恍若暗夜星辰里那抹璀璨。

“放心，我不会责怪你的。撞到我妹妹是无心之过，她也还小，经常哭哭闹闹的，待会儿父亲大人哄一哄她就好了的，这个其实不打紧。而我是这间屋子的主人，我并没有认为你弄砸了我的书房，相反，你让我的书房多了一些生气。”言讫，公子朝小男孩眨眨眼睛。

“啊？你……生气了？”小男孩的脸上满是疑惑。

公子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太有趣了！我是说——你就像大冬天里的梅花，让只有白色的冬天的更加好看——这么说，你懂了吗？”公子一句一字说道。

小男孩挠挠头，“其实我不是很明白。”

“那么，换一句话，就是说，你很特别，我不讨厌你，相反，我很喜欢与你相处。”

“你……不讨厌我？！”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在小男孩出生的短短几年时光里，除了刘阿婆之外，其他人对他冷眼相看，或者横加斥责，拳脚相向。而眼前这位温润如玉的公子，这谪仙一般的人物，竟说不讨厌他！

“当然不讨厌了！你和别人都不同。小厮只会附和地夸漂亮，先生总是说着握笔力道、配色等等方面的优点与不足，而父亲……哎，不说了……

“但是，你对我画的梅花评价和别人都不一样，你是发自内心地欣赏，你闭上眼睛，用鼻子去吮吸，用心去感悟那画中的含义，你的那句‘好香呀’，是对我最大的鼓励！”

小男孩突然感受到自己的价值了。原来，他也可以鼓励别人!

小男孩挠了挠头，不好意思了，“我觉得，‘好香呀’是一句特别特别好听的话，可是，公子的每句话都比我好听，公子说的有些话其实我都听不懂……”

“你不仅有趣，而且诚实，”公子越发觉得眼前这个小不点可爱了，比家里那个只知道哭和撒娇的妹妹不知强了多少，“而且呀，还是一个小机灵鬼。”公子言罢，忍不住用手捏着小不点的鼻子。

“对了，小机灵鬼，你在府里是做甚么的，家人是谁，叫什么名字？”

“我……大家都叫我扫把星，我没有家人，在后院干活儿，只要他们看到我，我就有活儿干了……干得不好的话，还会打我……现在刘阿婆住在后院鸡舍旁的柴房里。”

“那……我就叫你星星吧，世上除了扫把星之外，天上还有很多星星，要记住，你不是扫把星，而是一颗明亮的星星！”

公子心生怜悯，眼前这个和妹妹同龄的孩子，却过着和妹妹完全不同的生活，一个锦衣玉食，一个处于水深火热。

公子继续说道，“对了，我每月初五、十五、廿五不用去王家家塾，那空闲的三天，你可以来找我，我来教你读书认字，好不好？”

“真的吗？你愿意教我？”小男孩脸上满是渴望。

“不骗你。”公子脸上满是真诚。

……

并不是每颗星星都是明亮的，白天它销声匿迹，深夜月亮无踪时，它才会闪烁着星光，微弱无助，此时它也会期盼月亮，且只有少数的几颗，始终坚守在自己的位置上，为迷途的人提供方向。

很多时候，一见如故，胜过日日夜夜的接触。究其原因，除了初次见面的眼缘外，更深层次地，是周遭环境的压抑所致，当想法得不到倾诉，当从周围熟悉的一切无法获得欢乐，一部分人会尝试接触新事物，当新事物可以使自己获得满足，我们便会将极大的热忱与爱投注到当中去。除了上述分析之外，一见如故——可能是身体内流淌的血缘在作祟。

……

星星离开公子书房后，偷偷溜回柴房。

“该死的孽障，你又上哪儿了？”一声咒骂从柴房内传了出来。

声音的来源是刘阿婆——一个人人口中的疯婆子，早年间是从人牙子那儿买来的安置在府内的，五六年前，突然在院子里发了疯，因为无亲无故，府内的总管大人倒也不好把她撵出府，就把她安置在后院柴房里，每日三餐有人供应，手和脚都被锁链链住，怕她伤了别人。

“你是不是又闯祸了！”刘阿婆很愤怒，“叫你不要乱跑！你非不听，偏偏往小姐公子的院里跑，把人家弄残弄伤了，哪里是你能担待得起的！”

星星很委屈，“婆婆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谁都知道你和我这个疯婆子住在一起，先前他们已经来这里寻过你了，你……唉！怎么这么让我操心呢，要知道你这么混账，当初就应该让你淹死在井里！”刘阿婆边说，两行浊泪便朝着沟壑纵横的脸上蔓延。

星星忙安慰道，“不打紧不打紧，我跑得快，他们找不到我。过一段时间他们还找不到我，就慢慢忘了这件事儿了的，婆婆别哭。”

接着，星星肚子内传来了“咕~”的声音。

“肚子饿了吧。”阿婆道，便从身后拿出了一块儿馍馍，“快吃吧，这是我剩下的午饭，再不吃就没了。”

星星一把抢过，啃进肚子里。

……

刘阿婆其实没有疯。但她宁愿自己是真的疯了。

这五年来，一直有一个梦，始终攀缠着她，不肯散去。

在梦里，她在人贩子窝里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女婴。

在梦里，她一天天地看着女孩长大，却不能相认。女孩十八岁的时候，和她一起被一个府内管家买回，女孩由于容貌秀丽，干活麻利，先成为了成为了府内夫人的一等丫鬟，而后又成了老爷的小妾。而她，仍旧是后院里的粗使婆子。

在梦里，女儿怀孕了。

在梦里，她偷偷潜入女儿的房间，打算看着女儿生产，结果，亲眼看着女儿被老爷掐死了。

在梦里，她看见一个婴儿被老爷抱着，走出正门，另一个婴儿被接生婆抱着，溜出了后门。

在梦里，她在水井里发现了一个男婴，并把他捞了上来。

……

但愿这只是一场梦，然人生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