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传说是地宫打开地狱之门的日子,传说是她与他初次相遇的日子。
景泰七年的北京城和往常过节时一样热闹繁华。
街市上卖冥衣、油饼、乳糕、鸡冠花之类的店铺门前人头攒动,叫卖声亦是不绝于耳,本来还算宽阔的道路,现已被车马、行人挤满,官轿、舆轿、二人便台轿等各式轿子都在这一天内出动。行人们或是出城往坟场而去,或是购买完供品,就家去祭祀。
无论是熬清守淡的老百姓,还是安富享荣的富商巨贾,似乎早已忘却七年前的那场事变——土木堡之变——明英宗听信宦官王振谗言,御驾亲征瓦剌,(皇上亲率貔貅、保家卫国本是一段佳话。)却将战争当作儿戏,非要给足王振面子,绕道“临幸”其老家,置家国万民于不顾,无端弄出一场劫难。
由于临时起意准备仓促,行程一而再被耽搁,途中军粮难以为继,白白错失攻打也先之良机,反而被敌人抢占了时机,最终导致明军全军覆没,明英宗也被瓦剌军俘获。
当消息传至京中,朝野上下一片哗乱,于这万分紧急关头,郕王被迫登基,以第二年为景泰元年,奉明英宗为太上皇。
在也先大兵逼近北京城之际,于少保于谦披甲执锐大败瓦剌军,总算为大明王朝挽回了颜面。江山虽易主,却仍是朱氏天下,这看似于百姓无切肤之痛。他们早就习惯了皇室宗亲间的争权夺利,你方唱罢我登场,本朝初的那位四皇叔高举“清君侧”旗号另行他事,便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例证。
只是也先部队野心勃勃,蛮横张狂,所到之处劫掠一空,毁家纾难,举目萧条,正是合了那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如上所述,这场变故带来的严重后果影响深远,虽然其后数年社会各方极力恢复,政通人和,成效显著,可水面之下仍是暗潮涌动,时不时地发作一下,甚至到了后来,不幸发生了倾覆、吞没之举,一如历史重演。
接下来所讲全部内容,便是值此多事之际,据照实情敷衍出的不知该称为故事,还是事故?所谓“余灾未央,佞臣当道,爱恨离愁,人间喧嚣”,也不过如此。
话说回土木堡之变,它至少使两个家族的命运彻底改变了。
武节将军罗通在瓦剌大军围攻北京城的一场战役中为国殉难,自古以来忠孝的将军战死可说是为国捐躯,天子理应善待其家属,可那时节天子自顾不暇,朝不保夕,哪有闲情逸致来论功行赏。后来龙椅又换了人来坐,一朝天子一朝臣,罗通的功劳也就无从提起。
而罗家到了罗通这一代,人丁单薄,只有一妻一子,远在老家的叔伯耆老常耿耿于怀,劝罗通为家族考虑,开枝散叶才是正理,可罗通性情耿直,一概回绝了他们的好心。
若没有这一场变故,一家三口倒也安享天伦之乐。可一旦家中失去了顶梁柱,受苦的便是那对孤儿寡母了。
好在罗家世代为官,虽不及那些簪缨世家,却是门风严谨的好人家,子孙数代有出息,在皇家挣得了个世袭封荫,这才让罗家保住了一线希望。而于少保于谦与罗通是旧时同窗兼为好友,在其去世后,于谦时常照拂其子罗绮,督促他的功课学业,将来好继承衣钵,重振家族门楣。
这世上有人受苦,便有人享福。这就和地球总是绕着太阳转一样永恒不变。
石家本是簪缨世家,能有如斯声望本不足为奇,而石家最让京中百姓津津乐道的是石家最末的小姐——石云岫。关于她的逸闻多如牛毛,其中真假参半。但有关她的风闻并不是从垂髫时起,而是如同平地一声惊雷,在七年前的大街小巷纷扬开来,成为了京城庶民们茶余饭后的消遣。
人类天生就有话不惊人死不休的怪癖,他们更愿意沉浸在能由自己主宰话语权的世界里。一传十,十传百,自然便三人成虎,难以调和,传闻中的她云袖轻舞百媚生,万般风情看不尽;传闻中的她诗情才赋盖相如;传闻中的她心比天高,任性娇纵……
呵,这到底只是传闻那……
这是一顶普通轿子,用蓝呢作轿帷,两侧皆有小窗,另备着蓝色镶花边的窗帘,它由四个轿夫抬着,往宣武门走去。轿中端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传闻中的石云岫。
她轻撩起窗帘一角悄悄注视着红尘万物,被阳光熏暖的脸白里透红,艳若桃花。又有谁会想到他们日夜谈论的闺中美人此刻正在窥视着他们呢?于她而言,每一次出门都是来之不易,必当珍惜。哥哥管得极严,一年之中若非遇重大节庆,石云岫是不被允许外出的。
每当石云岫获得哥哥同意随着轿子一齐步出府门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呼吸的空气都变了,变得干净新鲜,让人忍不住大大地吸上一口,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
外面的天地于现在的她来说,是另一个世界,她已不能像七年前那样随时随地享受四季变化带给她的美妙乐趣。轿子已经穿过宣武门,不紧不慢地向西行进,石云岫的心飞得更远了,她不满足于管中窥豹,索性将整个窗帘掀起。
陪同她的丫鬟紫菀见状,赶忙将帘子放下,一壁还发着牢骚:“好小姐,帘子可不能全掀起来,更何况今天路上行人那么多,你就忍忍吧。”
石云岫有些不满地撅起嘴,很快她又高兴起来,因为她已改从另一扇小窗欣赏外面的景色,而且没再被紫菀发现。
可没过多久,紫菀的抱怨声又响起了:“劳烦前面大哥,什么时候能到潭柘寺?我走得腿都发酸了。”“这潭柘寺还远着哩,再过半个时辰吧。”等轿夫一说完,石云岫马上接话道:“好紫菀,你再忍忍吧。”
真是小姐本色,石云岫从不会在耍嘴皮子上放过任何机会。
紫菀是石云岫的贴身婢女,饮食起居、女红针黹、陪读研墨样样得心应手,最是了解小姐脾性;但独独不解今日之行的意图何在。北京城庙宇林立,成千上百,石云岫非要舍近求远,顶着暮夏的炎热,冒着中暑的危险,只为荐亡礼忏吗?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紫菀毫不迟疑地问起了缘由,石云岫的回答整整说到了目的地才说完整:“此寺乃是一座千年古刹,因寺后有龙潭,山上有柘树,才一直被称为“潭柘寺”。想必此间的菩萨佛陀亦是最早莅临人间的,应是最能洞悉凡人的心事。人间一年、天上一日,沧桑巨变之间佛祖依然静坐安详,而有些人为了不被无情岁月湮没,改朝换代,血腥杀戮,生灵蒙受不白之冤。前朝妙严公主为了替父赎罪,来到潭柘寺出家。那位公主每日里跪拜诵经,‘礼忏观音’,年深日久,竟把佛殿内一块铺砖活活磨出两个深深的脚窝,不知她的诚心是否感动了西方众佛?紫菀,你知道吗,北京城的修建版图最初灵感来源,便是潭柘寺的建筑和布局,城中许多名声古刹都是依照潭柘寺的样子修建而成……”
紫菀一路聆听着,不觉间以来至山门外,一座木牌坊伫立在那儿。
牌楼前一对石狮如同庄严肃穆的守卫雄壮威武,两株古松枝繁叶盛,犹如一柄天然雨伞。石云岫再次命轿夫停轿,她要用自己的双脚轻吻这片圣神之地。
从山门外一直延伸至怀远桥,甚至是那桥上两旁都有小摊子摆着,有卖针线荷包的,也有卖香烛元宝的,当然还少不了测字看相算命的……因着道两旁被摊贩挤占了一部分空间,路着实变得有些拥挤。
石云岫纤纤玉手执了一把团扇遮住小半张俏生生脸蛋,却也遮不住春光往外流泻。
突然地,一顽童嬉笑耍闹间撞到了石云岫身上。石云岫猝不及防,团扇坠落尘埃。紫菀正待伸手拾将起来,却已被一只修长且秀气的手抢先一步。自然而然地,她的目光就随着手往上移去。
那只手的主人是位年轻公子,风神俊朗,有万夫莫敌之气概,眉宇间藏着清明山色,神情坚毅又不失柔情,虽是一身白衣素服,但衣料考究、剪裁合身。只听他的声音便叫人心生欢喜,“小姐,还你扇子。”
石云岫掩袖垂头,不知如何发落这场意外邂逅。她从前生活在风月之地,见惯了男女之情,更不是怕生。可不知怎地,面对此人,心在突突乱跳,犹如装着一只活泼好动的兔子,接过扇子便自他身旁快步走过。
她不敢开口道谢,怕声音会出卖她内心的凌乱思绪。走出十几步远,她才方定下心神,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失态,暗自懊悔。石云岫不知不觉地朝那俊朗少年望了一眼。
正是临去秋波那一转,五百年风流业冤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