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云岫看着他眼中滚落的泪,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原来他们之间的误会竟把他伤的这样深,这样绝望,她慢慢伸过手去,想要用手帕替他抹去眼泪,抹去心中的伤痛。罗绮狠绝地侧过脸去,嫌弃万分地说:“拿开你脏手。”
她的手顿在那儿,手帕逶迤落地,好半晌她都回不过魂来,终了只能失魂落魄地扬起一抹冰冷刺骨的微笑,她用最后一丝力气说道:“你怨我另抱琵琶别嫁,可曾知道我也为了你,和石亨抗衡,逃过婚,在元夕节满大街去找你。”
罗绮放开石云岫,直直地立在那儿,缓缓说道:“这么说,是我错怪了你?我问你,我找不到你那段时间,去了哪里?”审问式的口吻,话语间毫无温度可言,都说女人爱无理取闹,喜欢问东问西,其实男人亦是。或者说这件事是一根鱼刺,若不弄个明明白白,便宛如骨鲠在喉,一生都被它所恼。罗绮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腕,等着她的回答。
石云岫避开他的目光,一番话就在唇边,却不能如实相告,她确信,真言只会再次让眼前人误会。她一动不动地想着下文,可眼泪先于她的话语不争气地涌了出来,她便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满腹委屈,暗哑着声音道:“你会相信我吗?会信吗?会信的,对不对?”她一个劲儿地说着,罗绮察觉到握着她的手腕变得冰冷,哭声扯乱了他的思绪,柔弱无助的她一下子揉碎了他的心,他用力将她搂入怀里,“是,我信,你说什么,我都会信。”
石云岫一边犹自撕心裂肺地哭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我逃婚之后,本想等你回来就去找你,但我还是没能逃过他们,被人看了起来。后来太上皇复位,于少保被杀了,连你也牵连其中,为了救你,我才同意下这门婚事。你明白吗?”
罗绮的心一阵揪疼,很快又沉到了谷底,被泥沙遮没,不知所踪,耳边只剩下了她的啜泣声,他双臂逐渐感到麻木,却本能地轻轻拍着她的背脊,细声安慰道:“我明白,我明白。”他扶住她的脸,用手指替她擦去泪珠,看着她哭红了鼻子和脸颊,眼里像是迷蒙了一层水汽,还不断掉出断线的珍珠,他心疼不已,为方才自己的粗鲁感到羞愧。
“你不明白!”石云岫抬起头来注视着他,“就因为这样,我们不得不分离,永远不能再见面。”说到此她的眼泪又哗哗地往下流,罗绮嘴角动了动,到最后只是抿紧了嘴唇,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我宁愿选择死,也不要你为我牺牲幸福,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那我们可以私奔。阿绮,现在就走,还来得及。”石云岫激动起来,拉着他的手,用一双泪眼殷殷期盼地看着他。这个问题只有两个答案,而选择权在罗绮自己的手中,有时选择是残酷的,选择错误会造成终身遗憾。选择哪个答案,只在一念之间。
若是在政变发生以前,罗绮一定二话不说,立刻就会答应下来,可现实摆在眼前,于伯伯惨遭毒手,母亲投缳自尽,金桂婶和希萍妹妹不知所踪,自己则成了逃犯。他若再一意孤行,只会连累石云岫,跟着自己亡命天涯。他有些心慌意乱,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握紧拳头,用残存的理智苦苦挣扎良久,强自镇定下来,逼着自己说出难言的话,“云岫,我不能这么做。”
石云岫刚回落的心又沉了下去,但她仍不死心,继续说动他,“什么叫不能?我们不能在一起,才是最大的不能。我爱的人是你,你爱的人是我。只要你愿意,当垆卖酒也好,苦守寒窑也罢,我都愿意。”罗绮的心霎那间就地动山摇了,攥紧的拳头也变得软弱无力。任谁听到心上人梨花带雨地诉说真情,都会像他一样,即使嘴上说不出口,早就默许了一百个愿意,一千个心甘情愿。
他慌忙转过脸去,好让自己澎湃的心潮平复下来。巷口处行人来来往往,只是都盲目向前,很少有人会往里面望一眼。这个小巷如同闹市里的世外桃源,不受外人侵扰,虽然墙上早已斑驳不堪。罗绮重新看向她,只这一眼,石云岫便明白了。女人天生有着灵敏的嗅觉,她绝望地闭上双眼,心中仅存的那点希冀破灭了。
罗绮用双手推开她的碰触,向后退了一步,脸上挂了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仿佛两人是第一次碰面,“我们,从此以后……”未等他说完,石云岫便替他说出了下文,“两不相见吧。”石云岫胡乱擦去脸上的泪渍,又重复了一遍,“从此以后,两不相见,两不相欠。”
石云岫故作潇洒地往巷子外走去,心却被利刃割的粉碎,血流成河,再不离开恐怕是要窒息而死了。罗绮追上几步,拽住石云岫的手,深邃惑人的眼中充斥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感情,“云岫,这份情,我永远亏欠你。”说罢便丢开石云岫,大步流星而去,不多时便消失在了人群中,幽幽小巷载着人间的喜怒哀乐静谧无言,空余下跌落万丈红尘的痴情女子哀哀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石云岫仍抱着双膝坐在地上,发钗凌乱,脸上的脂粉都哭花了,两眼失神地看着前方。当紫菀和赵孟瑶找到石云岫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赵孟瑶惊讶地捂着嘴,看着石云岫,不知发生了什么,“怎么一会儿的功夫竟弄成了这副样子?”紫菀蹲下身来,轻轻唤了两声“小姐,小姐”。石云岫听到紫菀的声音,慢慢抬起头来,眼泪又落了下来,抱住紫菀大哭起来,紫菀轻拍着石云岫的背,柔声道:“没事了,小姐,没事了。”
如此一来,原本的选家具计划只好暂且搁置了,在回去的路上,车厢内静谧无声,赵孟瑶虽然十分好奇石云岫到底经历了什么,但见她哭的这般伤心,也不敢多问。
倒是石云岫主动和她聊了起来,“梦瑶,方才一定吓着你了吧。”赵孟瑶摇了摇头,回道:“没有,嫂嫂你好些了吗?”石云岫听得她唤自己嫂嫂,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甚至觉得刺耳,却强捺着自己应承下来,“我没事了,原本是要去买烤鸭,不曾想竟遇到几个地痞无赖,抢走了我全部的银两不说,还想对我做出非分之事……”赵孟瑶听到此,不觉愤怒满腔,大声骂道:“这些人实在是太无法无天了,光天化日之下,竟做出此等事来。嫂嫂,你有没有被他们占了便宜?”
“幸好有人从此经过,那几个地痞流氓怕惹出麻烦,就拿着银子走了。”石云岫说着,又想起罗绮对她说的那些话,原以为真心可以换真情,却得来这样的苦果,不觉又滴下泪来。
赵孟瑶见状倒有些后悔说错了话,贞洁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天大的事,岂能随口乱说的,便赶忙向石云岫赔罪道:“嫂嫂,是我一时说错了话,你可别放在心上。”石云岫用帕子拭泪,挤出一抹微笑,回道:“这与你本不相干,我只是怕此事被我哥哥与你哥哥知晓,倘若追究起来,不知又会惹出什么乱子,到时那才是有口说不清了。”
赵孟瑶会意地点点头,说道:“嫂嫂放心,我绝不会将此事透漏半个字去。”石云岫拉着赵孟瑶的手,会心一笑,“谢谢你,瑶瑶。”石云岫虽然瞒骗了赵孟瑶,可她真的从内心里感激她,一个仅相处几日的小女孩都能相信自己,为什么口口声声说爱她的人却连半句都不肯信她。
到了石府大门口,赵孟瑶便上了自家的马车,与石云岫相约明日有空再去逛家具铺子。随后石云岫无精打采地回到自己房中,紫菀忙把她推到梳妆台前坐下,拿起梳子,把凌乱倾斜的发髻重新梳理妥帖,嘴里念叨个不停:“你瞧瞧,这发饰被你折腾的多丑,歪七扭八的。”又皱着眉头看向石云岫的衣服,“还有这衣服,上面都是泥巴。”
石云岫张开手臂,左右看了看,又低头看了看,裙摆上确实沾着许多小泥巴,她苦笑着道:“小女子罪该万死,把紫菀姐姐辛苦拾掇熏染的罗裙翠钿糟蹋成这副样子,小女子马上去换。”石云岫自个儿从衣柜中取出一件淡绿色衣裙,转身至屏风后,紫菀接过她递出来的脏衣服,看着一尘不染的白裙上多出来的那些黑点子,愤愤地说道:“你对他那么好,有什么用呢,小姐,为了一个男人何苦这样对自己?”
石云岫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新换上的衣服衬得她容颜秀丽,她明亮的眸子看向紫菀,语笑嫣然,“我想好了,以后不会了,我们之间再无可能了。”紫菀一瞬不瞬地回看着她,严肃地说道:“小姐,再过几日,你便是赵家人了,你可想好了?”
紫菀的言外之意明显,如果石云岫想反悔,现在还来得及,大不了就再逃一次婚,可等到大红花轿迎上门的那一天,许多事就无法改变了。石云岫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坐到妆台前,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寸寸青丝,缓缓道:“既是自己选择的路,就不要回头。”
紫菀听了这话,不再说什么,拿着脏衣服走了出去,刚打开门就看到钱明秀站在门外,身后还跟着一位丫鬟,手里端着得茶盘上放着一碗正冒着热气的白瓷碗。紫菀不禁吓了一跳,忙低下头叫了声“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