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故意大力踢开房门，这无疑增加了一种气势，以此来掩盖伪饰自己无端的怯意和抑止不住的心跳。其实罗绮大可不必过来一趟，也就可以避免掉相见时的窘况和可能引起的争吵。但他还是不争气的来了，他给自己找的理由是不能饿死人质，所以他是来送食物的。

罗绮把食盒用力地往桌上一放，转身面向门口坐下，手紧抓住酒瓶子，冷冷说道：“快吃饭吧。”耳边是长久的寂静，无人回应他。罗绮这才不情愿的转头看看四周，石云岫好端端的坐在梳妆台前，让他不可思议的是，她竟眼波含笑的看着他，这位秀丽可人的新娘比往日更添娇媚，一身红衣在微弱烛光的照映下，怪迷人的衬托出窈窕曼妙的身姿。罗绮的心猛然一紧，似有东西在啃噬着他的心。

罗绮撇开脸去，仰起头喝了一大口酒，山中人自酿的酒烈性很足，不由得他眉尖略蹙，未等酒入愁肠，石云岫先和他说话了，“今日劳烦罗大公子抬花轿，真是过意不去。”罗绮砸了砸嘴巴，似乎在回味留在唇齿间的酒香，实则是在那里用心思，他知道石云岫聪慧过人，今日在她眼皮子底下的计谋已经被她看穿，于是索性装作很随便的样子，“哪里，这是罗某人的荣幸。只是石小姐劳累了一天，还不曾用膳，特拿来一些山间野味佳肴，请石小姐品尝。”一面说着，一面打开了食盒盖子，最上一层是一盘熏猪肉，中间一层是一盘干蘑菇，底层则是一碟炒菜，外加一碗白米饭。

“不用了，我一点也不饿，你拿回去吧。”石云岫直截了当地拒绝，使得罗绮端菜的手停顿了一刹那，随即他又笑嘻嘻的把菜放好，“好，你不吃，我自己吃。”罗绮又拿起桌上的茶杯斟了满满一杯酒，正要用筷子夹菜时，石云岫款步走了过来，细声细语的问道：“罗公子，能请我喝杯酒吗？”

罗绮放下筷子，蓦地站起来，重新拿起一个茶杯倒了半杯子酒递给石云岫，又举起斟满酒的酒杯，朗声说道：“差点忘了，今日是石小姐的大喜日子，理应喝上一杯，罗某人先干为敬。”整整一杯子的酒像倒水一样落进了肚子里，石云岫不甘示弱，扬起脖子灌了下去，酒精的辛辣猛烈的刺激着每一根神经，平日里许久没有调动过的感官渐渐复苏过来。

喝完一杯后石云岫意犹未尽地示意罗绮再倒一杯，罗绮却收起了茶杯，坐了下来，边吃着菜边说：“这酒后劲足，容易醉，要不要吃点？”石云岫在罗绮旁边凳子上坐下，颇有些神秘的微微一笑，“你不是说今日是我大喜日子，我理应要与夫君喝合卺酒，你怎可不让我喝？”

经过一个短短的沉默，罗绮星目含威，坚定地望着她，“你当真想喝那杯酒吗？”石云岫先是趴在桌上大笑起来，好像听到了一个极其可笑的笑话，等她笑够了，便看着罗绮不置可否的反问，声音放得极低，“罗公子，你说呢？”

罗绮心里一怔，暗骂自己喝胡涂了，怎会问出这么白痴的问题，石云岫是为他争取活下去的希望而牺牲了一辈子，另抱琵琶别嫁郎，这岂是石云岫本意？他欠她的今生恐怕是还不了了。他抓起酒瓶倒了半杯，带着一丝苦笑，夹杂着一种铁青色的郁闷浮泛在酡红色的脸颊上，“方才是我的不是，自罚一杯。”

石云岫一把夺过酒杯，一饮而尽，脸上的红晕已开始盖过原本的腮红颜色，版图也扩张蔓延开来，“说吧，你挟持我来，目的何在？总不会是为了不让我洞房吧？”

目的？目的何在呢？现在已不单是为了报私仇，因为他为了躲避敌人，暗中加入了名为白莲教的帮派组织，教中之人多为目不识丁之人，但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本血泪债。个人私怨集结成团，仇人也增多了，凡是徇私枉法、欺压百姓的贪官污吏皆是他们铲除的对象，而树大根深的罪魁祸首之一便是石亨。

挟持石云岫是为了和赵仲轩、石亨谈判，现在石云岫是他手中最有把握的筹码，他需要借助她摆脱发配充军的厄运。这步稳超胜券的棋他早就想过的，无论是帮中兄弟，还是那几位锦衣卫朋友都曾苦口婆心的规劝过他，但他不为所动，更加不屑一顾，原本这场复仇行动中，罗绮最不愿牵扯殃及到的人便是石云岫，可如今看来是大大地食言了。

起因还要从三天前说起，赵仲轩在交还职权的同时，旁透测漏地向司礼监掌印太监曹吉祥说出了锦衣队里隐藏着罗绮内应一事。曹吉祥何许人也？

在明英宗时期，曹吉祥是司礼监太监王振门下的一员爱将，平素给人的印象是谦虚谨慎、平易近人，爱看兵书，尤其是孙子兵法，可以倒背如流，琴棋书画虽不是十分精通，但也是略知一二，所以颇得王振器重，在适当时机被王振推荐为秉笔太监。一夕之间青色服改换成绯色袍服，官阶擢升，其他宦官对他的态度自然不同以往，甚至六部尚书也要礼让三分。

由于他的文采出众、机智精明，既可以将皇帝的御旨修饰成辞藻华美的文章传达下去，又能让大学士的票拟永远体现皇帝的意图而不左右掣肘，深得圣心，得到特赐斗牛服、在宫内乘肩舆的荣宠，风光无限，前程似锦。

然而不多时，土木堡之变打乱了一切，英宗被俘，王振被诛族，王振的心腹锦衣卫指挥使马顺惨遭殴打致死，作为王振重要门徒的曹吉祥也难逃连坐的惩罚。可当时于谦拒绝接明英宗回京，而请立郕王为皇帝，顿时朝野上下惶惶不安，所有大臣们各怀鬼胎，结党营私。于是曹吉祥看准时机，决定贿赂那些执掌话语权的臣僚，他没有去找气势正盛的于谦，而是选择了于谦集团中爱财贪色之人下手，终于在其软施计略之下得以安全脱身。

曹吉祥在宫内安守本分，蛰伏了八年之久，但他一直留心朝堂政事，随机应变，不想机遇自己找上门来了。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石亨和翰林侍讲徐有贞敲响了他在城内买下的四合院的宅门。初见他二人时，曹吉祥实感惊讶万分，联想到近几日皇帝反反复复的病情，心下就有了几分眉目。他装作受宠若惊，不明就里，赶忙遣美婢去烧水沏茶，又请两位大人书房上座。

石亨并不是随意寻找同谋者，他对这位慎始如终的宦官早就调查清楚，连同他当初是如何安然脱离险境也一并知晓。所以石亨没有和他绕圈子，开门见山直接表明了来意——废掉代宗，重立英宗。徐有贞顶着硕大的脑门，在一旁颐指气使，他根本不把曹吉祥放在眼里，“公公可利用出入之便，与太上皇取得联系，禀明详情。待十六日早朝，徐大人提前至朝房，在下率家兵潜入长安门内，公公则直接入南宫……复辟胜败，在此一举，还要仰赖曹公公。”

石亨说完后，便用眼眸紧盯着曹吉祥，留意其一举一动。曹吉祥神色未大变，他早在心里盘算起利害得失：这无疑是翻身一搏的好时机，皇帝病势奄奄，膝下无子，天子之位定不会久长了，若是他人继任皇位，自己不见得能受到重用，倒不如铤而走险，扶持旧君，有此功劳，还怕不能委以重任？更何况石、徐二人乃是朝中大臣，握有权柄，若不是十拿九稳之事，总不至于把身家性命全赔进去……

徐有贞见他沉闷良久，有些不耐烦，忍不住阴沉着脸道：“曹公公，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婆婆妈妈，难成大事，可不要……”石亨打断了徐有贞的话，和颜悦色的说：“不妨事，此事关乎重大，曹公公仔细思量也不迟。”

曹吉祥朝石亨恭敬一揖，四方脸盘上态度坚决，一双细长眼睛却看向徐有贞，“蒙二位大人抬爱，曹某愿效犬马，力保太上皇复位。”石亨慢慢转过脸去看了徐有贞一眼，随即大笑起来，之后另外两人也不约而同的笑了。